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獨手丐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你如專顧本身私仇,學成之後倚仗個人本領,便覺高出人上,憑著你的喜怒好惡,專一好名,不求實際,對那千千萬萬的貧苦百姓只抱著施恩施惠,以慷慨好義、揮金如土博得俠義名高,以此自滿,不從根本著想,解除他們疾苦,便非我道中人。更恐染有世家子弟習氣,不耐勞苦寂寞,只貪享受,自私心重,犯他門中戒條。你和薑飛雖然情如弟兄,平日情分深厚,但是雙方出身不同,他雖貧苦孤兒,如論本質,你卻好些都不如他。就以小處來論,他平日何等愛惜物力,你雖不曾奢侈浪費,也未笑他小氣,只為彼此情厚不曾攔阻,心並不以為然。在你以為這些又髒又舊的破銅爛鐵不值重視,其實天地間物各有各的用處。

  尤其你們小小年紀,山居用功樣樣都要齊備,你們錢又不多,如不廢物利用,豈能應付?休看幾句不相干的話,正是你們這類出身人家的短處,事情雖小,關係甚大。再者,不共患難也顯不出你們的交情義氣。為此不聽薑飛之言,只管他再三力求,說你不是那樣染有習氣的人,天性極厚,人更義氣,有志向上,就算出身世家,習與性成,以前不知不覺染了一點,但你極明事理,勇於改過,只要有人指點,改變起來心志反更堅定。我們終是不信,結果議定,還要考驗之後再定去留。

  「這時業已發現你在穀中崖凹避雨,剛往穀盡頭去尋薑飛。他師父心軟,又有一人在旁說好話,知你冒著風雨山洪是尋薑飛,你能不畏險難、沖風冒雨前去尋他,對朋友的義氣已是難得。又知當夜必要變天,風雪交加,危機更多。令師昨日簫聲原應友人之請無心而發,本意原定還要考驗你們,到了明年春夏之交再定收留。後雖看出你有好幾分難得的地方,到底還未決定。你卻誤認令師喊你上去,也不想想這樣高寒的峰頂,豈是你這一點淺薄的功力所能走動?就是師長想考驗你的毅力志氣,也不會把這萬辦不到的事來作難題,令師在關中諸俠中是第一位智囊,看理最真,料事如神,平日最重實際,不喜絲毫虛假,似你這樣強為其難,也許拜師心切,不是成心,這等行為恰似你們這類人的故弄聰明、有挾而求,在你以為可以乞憐,反而犯他的忌,因此不曾理你。直到後來有人看出你果是心志強毅、不畏艱險,才稍動念,再經好友一說,這才命我暗中保護,以防歸途遇險,就便考驗。

  「我先仍有成見,因自己活了將近百歲,從小孤苦,又做農夫,被惡人將田奪去,我將惡霸打傷,逃來山中采藥,一住數十年,每年均往城市之中走上兩次,對於你們這樣號稱耕讀之家的世族心理最是明白,始終認定你們多麼人好,也是心志不堅,自私心重。雖然受託暗中照護,並未十分在意。又見你仗著用功勤奮、功力頗深,人已回家,心想這樣大雪,你必不會真往涉險,何況姜飛如其被困,不淹死也凍死,雪深兩三尺,何處尋找?不可能的事也難怪你,何況你自回家見他失蹤之後那樣悲苦情景,為朋友的義氣也不過如此。後在門外窺探,見你哭了一陣,取出雪裡快,帶了衣包,仍想犯險往尋。我雖對你感想太好,覺著真個難得,仍以為雪勢太大,多高本領也難遠出,何況薑飛制雪具時我也知道,你二人只聽勞康一說,均未試過,此是另一種功夫,就多聰明,武功有根底,至少也要十天半月練習,並且還是雪住之後才能上路。

  你演習之後看出不能滑行定必中止,那樣高的山嶺,這一面先就難於走上,如何去法?我又想起一事,須要暫時離開。心想,往返沒有多時,回來至多還在雪中練習,不會走遠,因此沒先和你見面。哪知你非但聰明,悟出滑行之理,膽勇更是過人,等我聽人說你這等口吻神情,再細想你平日為人,和薑飛的交情,分明非去不可。恐其遇險,我聞言也自警覺,忙往回趕,到後一看,人果冒險起身,走時並還十分慌亂,且喜回時不久,滑過雪痕還可辨認,忙即跟蹤追來。快已迫近,剛看出小樹旁邊人影一閃,雪花迷目,還未看清,你已失足跌暈下去。我雖成見未消,一時疏急,差一點誤了你的性命,但是此舉卻可證明你的心志為人與薑飛所說一樣,成了我輩中人,就是世家子弟染有一點小毛病,也只尋常日用之間,無關大體。

  「令師本不輕易收徒,關中諸俠只他和席泗兄本領最高,救的人也最多,門下無人。席泗兄雖不收徒,還收了湯八一個義弟。令師簡直除了無數窮苦老百姓而外,身邊一個幫手都無。經此一來,對你已極看重,起初還怪席泗兄多事,不該一時高興,收你這樣破落戶的子弟,自己不要卻推與他。且等過上一年半載,如經得起考驗,便無同門至交接引,也必傳他衣缽,否則連席泗兄他也不許收留。今日談起卻甚高興,本定與你見面,一則你受傷頗重,還要養息數日;二則新有好友移居本山,偏巧一到便遇狂風暴雨,跟著變天,又是這大風雪,天氣酷寒,所離此還有二十來裡,必須前往相助,這才托我代為照看,等你好後再說。

  你傷勢不輕,總算沒有殘廢,也未受到內傷,令師藥又靈效,你已服過,至多三四日內准可痊癒。彼時多大的雪也必停止,雖然全山封凍,你還有兩副雪裡快是好的,稍微指點,練上幾天便可隨意滑行。我再代你制上一身皮衣褲,多遠均可滑去,並還輕快,比平日走路省力。即便令師日內有事他去,你趕不上,薑飛和你兩個朋友也可日常相見。不過他們師長法嚴,無故不許遠出,只能你往看他,他不能來看你。你這場無妄之災說起來還是你自己疏忽所致,否則昨日你上峰時節,因恐薑飛回來尋你不到,留有兩張紙條,剛走不多一會,便有你前交好友背了他師父抽空趕來,看了你所留紙條,料知臥眉峰頂罡風厲害,正起雲霧,你決無法走上。本想暗中通知,因是慢了一步,除他師父外還有兩人,內中一個急於去尋薑飛,他又忙中抽空,背師行事,不能久停,急切問偏尋不到紙條,匆匆尋了半張破紙,將你用完的餘墨寫了兩行。

  大意是說,他們業已移居本山白蓮磴,地在臥眉峰東南深山之中,相隔不到二十裡,路甚崎嶇,這一冰雪封凍反倒好走。大約你回時急於想尋套索上去,跟著又急於往尋薑飛,洞中本來昏暗,來人所寫是張破紙,又無別的動作。你先是來去匆匆,不曾看出,等你清早回來,那破紙業被大風吹在洞角,又正傷心之際,自然看不出來。後我將你救回,方在洞角柴堆中發現,雖然吃了點虧,總算因禍得福。你師父那樣心思細密、一向不肯收徒的人居然收你做了嫡傳弟子,看那意思並還十分器重,塞翁失馬,你也想得過了。」

  沈鴻聞言大喜,暗忖自己幼遭顛沛,無親無友,家鄉就有幾個親友同學,自受惡霸欺淩,有的怕惹事,又見家道中落,連所剩一點田產也因膽小送與對頭,從此成了無業無產的窮人,均恐連累,望即引避。最可恨是那些斯文一派的同學,不說自己家敗人亡、遭此慘禍全是仇人惡霸作成,反說世族閨秀不該與人為妾,玷辱門第,有愧衣冠。見了惡霸照樣奉承巴結,對於自己這樣受害的人非但絲毫不與同情,反加白眼輕視,彼時不知受了多少刺激悲憤因而醒悟,覺著這班號稱讀書種子和世家大族的衣冠中人只會享現成,說空話,餡富驕貧。看得自己比天還大,對於別人無論平日交情多好,說得天花亂墜,遇到于他有利的好事宛如群狗爭食、蒼蠅見血一樣。

  要是稍微有點關係危險,或是對方家道貧窮,便絲毫不關痛癢,只怕連累。疏遠絕交還是好的,有的還要投井下石,助紂為虐。為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心中恨毒,又奉老父臨終遺囑,立志報仇,並為地方除害,這才舍去功名之念,以一個未成年的書生,不顧體力文弱,跋涉關山,遠去嵩山少林寺,打算練武報仇,便與敵人同歸於盡均所不計。

  不料人情勢利,連出家人也所不免,而所謂江湖上的英雄豪傑也多氣量偏狹,排除異己,好勇鬥狠,貪名喜利,與平日耳聞迥不相同。為了父母之仇想學武藝,其勢不能半途而廢。心正悲苦愁悶,忽然巧遇席師,當時心裡原因一路行來耳目所及,只有這類貧苦的人反倒最有人心,人既天真誠樸,又有義氣,真正狡猾兇惡的人極少。就是惡人,與之說理也聽得進去。不似衣冠中人,滿口仁義道德,一查所為都與相反。說他不知道善惡是非,他比你還明白,但那自私之心牢不可破,明知其非,他也非做不可。習染已深,勸是不聽,改也不易。仔細尋思,自己雖然年輕,故鄉也有不少親友,十九都是這一類人,簡直無一可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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