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獨手丐 | 上頁 下頁
四〇


  沈、薑二人回頭一看,身後來路立著兩個壯漢,腰間各有一面三角銀牌,知是對頭跟來。薑飛假裝不見,更不回顧,隨著張五繞往戲場,相隔不遠,穿出樹林一轉就到。正面主人所坐小平臺上人數沒有昨日多,商氏弟兄連洪景均在其上。對面一桌坐有男女二人,都是面容精瘦,貌相醜惡。男的一臉絡腮短鬍子,看去一點也不起眼,一雙三角怪眼閃爍不定,仿佛一堆亂豬毛,當中開著兩粒鬼眼,小鼻子像一頭灰白色的蒜瓣,嘻著一張牙齒已缺的狗嘴,看去活鬼也似。女的更是骨瘦如柴,面容灰敗,蓬著一頭灰白色的亂髮,右手拄著一根短鐵杖,上面突出一段,像是一枝鐵拐,更生得和僵屍一樣。二人年紀均似六十左近,說話卻極和氣。另外還有二十多人,倒有十來個腰問帶有金牌,各穿著一身黑,高矮胖瘦不等。

  張五便引二人去往小台後面一旁坐下,張五便坐在二人的身後。另有下人端上茶點果品。臺上賓主二三十人,雖也不曾朝後窺看,只洪景借著吐痰回顧二人,使了一個眼色,意似不便招待。二人正在暗中留意,察看那些人的面貌身材,先帶銀牌兩人也由後面繞來,朝二人看了一眼,在斜對面坐下,相隔約有丈許遠近。當這兩人到時,前面兩桌因日戲剛開不久,昨日又是通宵,看夜戲的人俱都疲倦,多半剛起,還在用飯,好些座位空在那裡。

  二賊本意似往左鄰一桌,忽有男女六七人由旁邊兩桌搬將過來,恰巧趕在二賊前面,二賊只得去往另外一桌落座,當中隔著兩張桌子和七個男女看客。姜飛知道二賊特意趕來窺探,方想李師叔命我轉告大哥,現有對頭在旁,身邊兩桌男女也看不出是什麼來歷,本在原處坐得好好,何故過來此地,必有原因,有心回去,又覺剛到就走也是不妥。正在盤算,探看二賊和身旁兩桌人的動靜,忽見張五由後走來,假裝敬茶,低聲說道:「左右前後都是我們的人,對頭已被我喊人隔開,只留心帶三角牌的人好了。」

  薑飛瞥見二賊正在偷看自己這面,張五說時背向二賊,一面倒茶,一面用桌布去擦桌上水跡,裝得極為自然。心想此人真個靈巧,在這裡做一個小嘍羅埋沒了他,忙裝客氣,笑說:「你太客氣了,再要這樣招呼,我弟兄于心不安,只好回去了。」

  張五也賠笑容套了幾句,仍往後面歸座。

  薑飛見他坐在後面一張桌上,有兩個同伴新由外來,正在手指臺上低聲說笑,身後還有六七張空桌,就這一會業已坐滿了人,二人恰被圍在當中。斜對面兩個掛銀牌的對頭似因自己裝著看戲,沈鴻更是沉穩,像個靜心看戲神氣,坐處略微在前,看人必須回頭,也有不便。臺上正唱在緊要關頭,因主人家財豪富,這些戲子均是常年教練,新由總寨調來的好角色,不是跑江湖的本地班子,非但唱做極好,行頭也極考究,比別處草台戲大不相同。

  二賊看不一會便被吸住。薑飛心急,一面手指臺上假裝談戲,暗將前事告知沈鴻。沈鴻不知江湖厲害,早來雖聽薑飛說起鐵牢涉險之事,事已過去,又知李玉紅暗中相助,主人化敵為友,田通那樣關切,本還不甚在意,一心只盼天晴好走;及聽姜飛詳說李玉紅紙條所寫,並還指示機宜,才料前途形勢頗險,不是預想那樣平安容易,心中有些優急,表面仍未露出,只將紙條要過,放在桌下偷看了一遍,重交姜飛藏起,暗中偷覷,並無一人對他注意,連二賊也未回顧。

  正想紙上之言,覺著主人素昧平生,來時雖有惡意,也是一時誤會,現已成了朋友,自來疏不問親,新不如舊,那男女二老賊與商氏弟兄交好多年,本領又高,主人不肯為我弟兄得罪他們也是人情,雖然不曾親身接待,田、洪二人也是主人之一,相待又極殷勤周到,十分關切,李師叔不等人家把雙鐵環交還,暗中取回,並命我們走時那樣說法,豈不使人難堪?前在少林寺常聽人說,如在外面走動,最忌結怨樹敵。主人雖是綠林大盜,看來頗講義氣,這樣荒亂年間,以後難免往來江湖,就不靠他照應,能多幾個朋友也好,何必非要得罪?越想越不安。再說那樣有骨子而又難聽的話,素來面嫩,也不好意思出口。正打算少時偷偷告知田通,使其先有準備,照另一種形勢應付,以便兩面兼顧,不得罪人,也不違背李師叔的好意。

  忽聽外面響了三聲,像是敲打鐵板。洪景立由小臺上匆匆趕出,隔了一會領進兩人,也未往主臺上去見主人,徑由側面樹林中繞進,先還不知。後聽張五與洪景低聲問答,無意中回顧,才知洪景已將兩個來客引到身後一桌坐下,並令張五準備酒食,就在當地陪客,連吃帶看。原坐三人已早起立讓開,一個走向身旁一桌,與人合坐。一個同了張五往裡走去,洪景便在一旁陪客同坐。來的是兩個矮子,各穿著一身油綢子的雨衣,腳底一雙短筒快靴,頭戴一頂寬邊氈笠,上蒙油綢雨套。雖是雨中走來,看去都是那麼乾淨,雨衣帽套已在初進來時取下,放在一旁,氊帽卻未摘下,衣服質料均頗考究合身,年紀不過二三十歲,神態從容文雅,語聲甚低,一點不像綠林豪客。

  最奇是二人非但由頭到腳一樣裝束,連形貌高低也都相似。先因帽檐太寬,戴得太低,沒看仔細,來客又坐在自己身後,看了一眼不便再看。雖覺天下哪有這樣形貌裝束無不相同的人,既和洪景這樣親密,又特意引來身後一桌。張五陪同自己看戲原是奉命而來,洪景不會不知,別處不坐,卻令張五讓位,又不往見主人,分明是兩個知親好友才會如此。

  姜飛一心注意前面對頭,稍微動念也就丟開。沈鴻心靜,耳朵又靈,先不好意思多看,也和薑飛一樣沒有別念,後聽賓主三人談話口氣,非但來客不是主人親友,並還初次登門,又是新由開封起身到此,猛想起前在繁塔頂層所遇孿生弟兄,正是兩個形貌相同的矮子,與來客差不多,只換了裝束。那日看他好似兩個尋常遊客,如非帶有兵刃,真像兩個讀書人,不像今日這樣不文不武的打扮。心中一動,不由把頭一回,恰巧兩個矮子也正看他,頭上氊帽已經取下,裡面還戴有一頂軟中,雙方目光恰巧相對。沈鴻認出對方果是繁塔所遇孿生弟兄,想起這兩人的本領手法快得驚人,曾在對面談笑之間將自己兵刃盜去,臨走重又交回,仿佛有心表示,暗中警告。

  當時怕他是敵人回來作對,後來告知老張,據說這兩人並非惡意,不過因見自己弟兄防他看破行跡,好些做作,心中不快,故意點醒,表示真人眼裡如何賣乖,後來想似看出二人年輕膽小,暗中練武,又偷偷住在塔上,一見人來先就情虛,這才沒有計較。看他走時神氣未必再來,但是人心難測,來歷猜他不透,小心一點總好。如真再來,千萬不可破臉,好好回答必可無害,便是所料的人也不要緊,迫於無奈,到時可將師長名姓告知,立可打發等語。後來這兩矮子並未再來,可見不是對頭,沒料到在此相遇。因已對面,不禁點頭賠笑道:「二位尊兄想不到在此相遇。」

  還未說完,兩矮子竟如無覺,只看了一眼,目光便轉向別處,一個與洪景說笑,毫不答理,一個好似嘴角微動,暗中使了一個眼色,但極自然,仿佛對方認錯了人神氣。沈鴻見他不理,自然發僵,臉方一紅,薑飛見他回身與人招呼,也忙回頭,認出兩矮,心方一動,見對方不理,猛觸靈機,忙把沈鴻一拉,笑說:「大哥認錯人了,我們那日所遇兩位高人怎會來此。我們想要拜見,前途自有相逢之日,何必這樣急於相見?」

  姜飛側身說話,原是語帶雙關,偷見兩矮面上均有笑容,洪景卻現驚奇之色,越料對方決無惡意,與老張所說相同。再看斜對面二賊又添了個帶金牌的同黨,正在交頭接耳,低聲說笑,似未留意自己。方覺大哥冒失,這兩人如其為我而來,或是有什用意,人在後面,我們不知,洪景必要招呼引見,江湖上人形跡詭秘,如何當眾不等招呼便先開口?想要警告,說他兩句,又恐外人聽去不便。正拉沈鴻的手暗中示意,令其留意,張五忽領兩人送來酒食,擺向後桌。事完又湊到二人身旁,賠笑說道:「二位可要隨便吃上兩杯?」

  二人方答:「方才吃飽,你自招呼遠客,不要客氣。」

  沈鴻猛覺腰間一動,被張五暗中捅了一下,似摸了摸腰問兵器,疑其有什用意,張五已面現喜容道:「田二爺吩咐,請二位尊客準備吃一點呢。」

  二人聽他說到「準備」二字低而且急,不留心真聽不出,說完稍微一立,朝戲臺上望瞭望,便自退去,隱聞身後兩矮笑聲。薑飛忍不住偏頭偷覷,洪景好似敬了兩杯酒便自退去。微聞內一矮子笑說:「主人也真為難,不能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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