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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單是前堡一角已有好大一片地方,所有房舍均極整齊高大,因而均有堡牆環繞,外圍像是黃土建築,其實裡面全是山石砌成,大小相間,花色斑駁,厚約六七尺,並有望樓馳道。除所居平房這一帶偏在正面,相隔最近,還看得見大段堡牆,下餘幾面多被房舍樹木遮住,相隔甚遠,只稍微看見一點望樓。後堡一面更是一點影子也看不出,端的又是堅固,又是整齊,比官道上所見壯麗何止十倍。這一列群房中多半陳列好了酒席,有的還在安排座位,看出去都像堡中用人,並無外客。對屋一大問席已擺好。剛一走到,瞥見沈鴻安然在內,神態從容,心方一喜,張五已由對屋趕出,將雨具接去,跟著人便走開。及至弟兄相見,互說經過。

  一看對屋已關,方料有什原故,張五忽同兩人打著雨傘走進,一面吩咐來人就在房中安排座位,轉對二人賠笑說道:「田二爺和洪六爺此時有事不能奉陪,萬分不安。好在如今二位尊客已是一家,想必不會見怪,特命小人來此稟告,代為道歉。酒菜就到,今日命廚房備了幾樣稍微可口的菜,請二位尊客隨意飲用。二爺他們如趕得及便來敬酒,如趕不上就不奉陪了。還有這場雨太大,方才聞報,白沙溝、郎公廟兩處必由之路已被山水沖斷,無法過去。二位所騎花雲豹業已洗過,顯出它那一身毛色,人多認得,不比昨日風大,滿身黃沙,無論走到哪裡,老遠便可看出。

  以前離開商家堡方圓數百里內向來安靜,就有江湖上人往來也是路過,因這裡雖非總寨所在之地,也算是堡主的家鄉,多少有點情面,不肯在這附近無故動人一草一木。自三年前起各地災荒反亂,窮人越多,這些苦人出身的毛賊狗盜只知看見有錢的人就搶就殺,一個個餓得都紅了眼睛。休說尋常大戶人家、過往客商,連我們這大名望的地方他也照樣想打主意,江湖上的規矩他們一點也不曉得,只知餓了要吃,見人就搶,和他相遇也不講什過節情理。照例四五十一群,多的有好幾百,亂哄哄的,不容分說,一擁齊上,又能拼命,都不怕死,除非本領真高,一照面先殺他一片,他見真個厲害,方始四散逃走,否則無論你講什麼過節來歷全都無用,再要遇到強橫點的,非但不認他和我們是同一跳板的人,反說不是我們鬧得太凶,他們或許不致這樣苦法。

  既是自己弟兄,便應幫忙,將以前搶奪來的衣物財米分散他們才算義氣,你們吃好的,穿好的,見了我們苦人一點不肯分潤,就憑幾句好聽的空話便要放過,沒有那麼便宜,不拿錢就拿命來,絲毫不通情理。他們的人是越來越多,東一片,西一片,沒有一定地方,無名無姓,到處亂竄,事後尋他都難找到,鬧得連我們的人走路都要小心。雖然我們都會一點武功,堡主威名遠震,到處都有照應,人多無妨,一個走單,或是一時疏忽,沒有防備,被他圍上,照樣討厭。自來走路官不如民,民不如盜。只是綠林中有名人物,仗著手眼本領和江湖義氣,均能互相照應。除非太平年間遇見官兵作死對,一不小心被他包圍比較討厭。

  要是本領真高,手眼真大,不是事前得信,人早逃走,便是暫時失風,不久也被人救出,至多買一個倒黴的苦人由官兵差人擒去頂替了事。如非大貪酒色,驕狂任性,得罪人多,孤立無援,或是只有虛名,並尤實學,真被捉去正了王法的能有幾個?不是真正同行中人倒好打發,官兵差人都是廢物,更談不到,休說不敢作對,有的並還靠我們吃飯,見了只有恭維。偏是這些無名無姓的亂民苦人拿他無法,人數又那麼多,到處都是,防不勝防,連強盜走路都不容易,豈非笑話?

  「堡主以前還不許苦人在本地騷擾,後見天下已快大亂,苦人越來越多,稍微有點力氣的紛紛揭竿而起,多大本領也無法將其殺光。中間兩次亂民過境,還曾攻打本堡。彼時堡主往總寨未回,為了把守寨門的不善應付,上來便和他們動強,傷了兩人,因而激怒,被他們圍攻了兩日一夜,堡中人少,差一點被他攻進。幸而第二日田二爺由開封趕回,中途接到急報,約來能人,想好主意,才將圍解去。這時總寨援兵也正趕到,因我們殺了三四十個亂民,又知堡中糧多,日夜分班攻打,口口聲聲非將他們全數殺死決不退去。最厲害是亂民越來越多,全堡被圍,他們所用兵器雖不整齊,鐵鍬、釘耙亂七八糟什麼都有,但是人多勢眾,情急拼命,每人手上都拿有好些石塊,四面亂打。

  雖有兩人仗著本領跳到下面衝殺一陣,殺上幾個,自己也被石塊打傷,還是逃了回來,接應稍遲照樣被殺。第二天午後,連想派人沖出告急求救都辦不到。田二爺一到,看出再打下去,多大本領也是兩敗俱傷,這片田產定被他們燒光。總算亂民都是遠方窮苦農人,不知這方圓數十裡的莊稼是我們所有,住在堡外那些自己人又極機警,看出厲害,假意與他合成一起。一面把家中有限糧食全數取出,暗中窺探,未說實話。一面分人逃出,各路求援,否則也是難保。帶人來援的恰是二寨主,途中得報,也看出不妙,正想主意,田二爺已用信號將其攔住,請其埋伏聽信,不是萬不得已不可硬來。一面向眾亂民分說厲害。作為別處來的中間人,由他做主。

  仗著後堡存糧甚多,答應送他四座大倉的存糧,才稍停手,還在咒駡不已。守城的人暗中奉命,照田二爺所說,先裝不肯,說我們都是本地農人,既不是官,又不是紳士大戶,不過為了天下兵荒,造這一圈土城保全自己身家,從來未與苦人作過對,仗著今年有點收成,積有一點食糧,藏在裡面,免得官府強索,被盜賊來搶,這也是一年血汗,辛苦得來,憑什麼分與你們?真要逼得太凶,情願將它燒掉,大家沒有指望。再經田二爺大聲喝罵,好說歹說,才將糧食取出,按照人數分配,死的人也由我們埋葬,給他同來親屬每人加上三倍錢來,兩面勸說,連真帶假,費了許多口舌,才得無事。

  二莊主再帶人趕到,當眾示威,仍由田二爺和同來好友上前喝止,互相約定,此後決不再來。等別處亂民得信趕到,也想學樣,一則人數較少,我們又有了防備,雖沒頭一次兇險,也費去好些人力財力,軟硬兼施,方保平安。就這樣,如非田二爺足智多謀,途中巧遇腸山大俠湯八爺,拉他同來,因為殺了他們好些人,也未必有此容易了事。

  「這位湯八爺雖是匹馬單刀,孤身一人。因他本領高強,坐下一匹花雲豹,其快如飛,形跡飄忽,無人能敵,這個還在其次;最厲害是他那義名傳遍江湖,一向劫富濟貧,揮金如土,遇到貧苦的人,不問多少,先是盡其所有當時分掉。除這匹花雲豹他最愛惜,連鞍轡帶馬料樣樣講究外,自家吃穿用度都和苦人差不多。終年一頭沙土,滿面風塵,穿著一身土布短裝,頭戴一頂寬邊草帽,業已破舊,下面一雙草鞋。

  遇到苦人,他把身帶的錢分光,如其不夠,只要對方不是好吃懶做,有力不用,是真受逼為難,他必約定地方,少則當日,至多四五日,定將銀米送去,或將為難的事代為辦好。這類事簡直成了他的職業。由他手裡周濟,或是得到幫助、轉危為安、成家立業的苦人,這十多年來不知多少。由長江以北直到關中一帶,無論男女老少,沒有不知道他的。只是一件,他向來不說名姓,人都叫他湯八爺,非但形跡隱秘,穿得破舊,又善改換形貌,假裝殘疾,不到時候輕易不知他的真相。

  因防敵人和官家暗算,那匹馬非走長路也不出現。因其行俠仗義,專喜救人,貪官污吏、上豪劣紳固是他的對頭,便綠林中人他也照樣作對,尤其是對方倚強淩弱,搶劫本分商民之時,被他遇上,不管多深交情,一樣翻臉。因此他救的人多,仇敵也多,他全不在意,老是一個人孤身往來,神出鬼沒。官府財主、加上許多綠林中的強敵無一不恨得想要咬他幾口,因他和苦人最好,藏身容易,看似孤身一人,實則到處都是他的同黨。敵人不等近前已早得信,如打得過,馬上出現,將敵人殺個落花流水。如打不過,連影子都找不到。

  「那匹馬經他苦心訓練,能通人言,靈巧異常,要是看見人在馬上,再想擒他更是做夢,休說是人,馬毛也摸不到一根。有時一人一馬分頭出現,你如追去,更非上當不可。那馬並能幫助主人對敵,曾在潼關見主人被圍,上前助戰,連踢帶咬,竟傷了七個有本領的對頭,內有四人的兵刃暗器均被踢飛,接連用嘴咬住兩枝梭鏢,真個古今少有。他救人時十九步行,馬藏暗中,人馬均不露本相,有時並將馬毛染成紅色,看不出來,知道的苦人還不多,江湖上人卻都知道,並還多半見過。

  為了我們堡主看出亂民人多厲害,來時和潮水一般,越聚越多,殺他不完,自己有大片產業在此,一與動強,難免結怨越深,來數越多,無法收拾,只得緊閉堡門,不間外事。仗著附近居民和我們情分還好,加以多年威名,不肯勾結外人,引鬼人室,不等走到,已被我們兩面埋伏的耳目設法引走,才未發生前兩次的事。可是近三四月亂民越多,仍有少數走過,加上好些新結夥的毛賊,盤據在離此不遠的深山之中。這類無知之徒他們不來投帖,又不懂什江湖規矩,我們自不願理他。再說,本鄉本上也有好些不便。想為地方除害,又恐生出別的枝節,便由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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