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獨手丐 | 上頁 下頁
二七


  山後一列平房,有十好幾問。東首兩間還有許多人在劃拳轟飲。西首兩間窗明几淨,炕床被褥甚是講究。那人走到窗前忽然立定,喊了一聲,便有一個青衣少年由房中趕出,將馬接去,把行李取下。那馬忽然怒嘶亂跳,倔強不去。沈鴻心中一動,笑說:「這匹馬性子太烈,外人不能近身,承蒙主人厚意,我們途中業已吃飽,只想討點馬料,將馬喂好,便要上路。請管家兀須費事,隨便賞點馬料,就感謝盛情了。」

  那人聞言好似吃了一驚,笑問:「這匹花馬幾時買的?」

  薑飛插口答道:「此是兩年前朋友所送,性最猛烈,外人無法上騎,我哥哥費了許多心力方始上騎。此馬又最忠心,我們騎它百依百隨,比什麼都靈,外人就難說了。」

  那人略一尋思,又朝人、馬看了兩眼,笑說:「此馬好似哪裡見過,也許被我認錯。既然如此,那旁樹下有一木棚,將它放在裡面就近餵養,二位老弟也好照看。不過現將變天,少時恐有傾盆大雨,此去王官鎮有好幾十裡,中間還有一段山路和兩處河流,路上又不安靜,風雨深宵如何走法?乘著今日莊主辦滿月酒,你們來的彩頭甚好,莊主也頗喜歡,莫如在此住上一夜,稍微歇息,吃點酒食,去往前面看戲,明早雨住起身,少受許多艱難危險,免得走在途中人、馬受傷,進退兩難,老弟以為如何?」

  二人見對方談吐不俗,神情也頗誠懇,又見馬棚就在房側大樹後面,人立窗前便可看到,不由消了疑慮。心想聽說這一帶民風向來義氣,也許這家上豪與眾不同,就是綠林豪客也必洗手多年。看他勢派決不會看中自己這樣的人,只比大戶人家還要優待,同聲謝諾,答應少時天氣如不轉好,一定叨擾,並問主人姓名。那人答說姓商,自家姓田名通;隨陪二人將馬放人棚內,吩咐少年取來馬料盆水,自陪二人往酋首里間走進。

  二人看出樹後木棚並非馬廄,乃是主人存放花盆之所,心甚不安,再三稱謝,田通笑說:「小事一段,敝東好客,最喜與人方便。左近大片田地都是他的,近年年景荒亂,種田人均逃光,到處殺搶,只有商家堡種田人能夠安居度日,他們都住在莊後城裡,不怕外人搶劫。此是四夫人的別莊,慶主本家在光化縣西南山中,為了四夫人新生一子,又是頭生,唱戲謝客,明日還有一天,二位老弟如其無事不妨多住一日,戲完再走。」

  沈鴻初涉江湖,姜飛出身寒苦,近年雖在時刻留心,打聽察看,到底年輕,無什經歷。問了幾句,見對方不曾細說,相待又極優厚,談不一會下人便將面水酒食相繼送來,甚是周到豐盛,均料主人是個豪俠有錢人家,師父和老張又有少問少管之誡,也就未往下問。田通先並不問二人來歷、姓名,等到談過一陣,強勸了一點酒食,方始問起來意。二人途中早把言語想好,因少林寺名頭高大,打算借光,只說沈鴻是姜飛表兄,因往少林寺習武未成,回轉家鄉,路過開封,見表弟孤苦無依,自己家中還有幾畝薄產,也是孤身一人,打算帶他回去一同讀書,並想學點武藝,但未尋到名師等語。

  田通先對那馬似頗注意,自從薑飛說是騎了兩年,便未再提。聽完二人所說,忽又設詞探詢:馬是何人所送,騎過了多時?沈鴻猛想起往投少林寺的人上來均須挑水和服各種勞役,忙還忙不過來,哪有工夫喂馬,廟規也必不許。在廟中熬了幾月,並未見人有馬,聞言臉方一紅。姜飛知他誠實,不會說謊,惟恐走口,被主人看輕,連忙接口答道:「我沈大哥往少林寺時,因其父母雙亡,老家無人照看,又因此馬朋友所贈,不舍送人賣掉,將它存在開封,交我照看。否則我也無法騎它。」

  田通微笑,說了一句「此馬真好」,便未再說,隨請二人去往看戲。

  二人聽出主人待客雖厚,輕易不見外人,如無好友引進,平日過客均由田通和另兩同伴接待,並不見面。有那缺少盤川的,走時還送銀子。外邊走動的人都知此是他四夫人所居。本人事忙,田莊產業又多,不常在此,也就不再驚動,住上一兩天就走。心想雙方素昧平生,主人既不肯見,落得養好精神,明日趕路,推說途中勞乏,再三辭謝。田通隨即別去。那雨早下了起來,上路已難,二人只得住下。見天已不早,對房劃拳轟飲之聲已止,所有的人似已走往戲臺,鑼鼓之聲越發熱鬧,主人始終以客禮相待。田通走後,並派前見少年隨時服侍。二人再三辭謝不去,說:「主人法嚴,不敢偷懶。」

  耳聽雨聲越大,當夜決難上路,莊中難得有此熱鬧,何苦使下人在外守候,便說:「我們身子疲倦,要到明早才起,請各自便。」

  少年笑諾,二人也同臥倒。枕上想起,主人相待太好,明早起身無法酬謝。這樣財主,其勢不便送他恨兩。沈鴻正說:「多送下人一點。」

  薑飛機警,始終覺著自己年紀太輕,對方待人優厚,好得出乎情理,又不知他跟腳,方才暗中留神,下人雖經力勸,口中應諾,仍守房外,並未離開。年輕人沒有不歡喜熱鬧的。主人辦喜事,他卻守在外面,客人已睡,還不敢離開,法令之嚴可想而知。就以好客而論,如何只命手下人接待,端著架子不見外客,真正豪俠好客的人怎會如此?不由生了疑心。老張行時曾說:「江湖上什麼怪事都有,必須處處小心才可無事。」

  莫要內裡還有文章,便把沈鴻拉了一把,故意說道:「我們共總還有二三十兩銀子,要走大段長路,錢帶不多,看主人這樣氣派,人又如此豪俠好客,他那用人決不會計較這些,還是將來設法報答的好,省得少了拿不出去,顯得寒酸。多了路上不夠,更是急人。」

  沈鴻便沒有再說。

  長路勞乏,地方又極舒服,二人談了一陣,薑飛先自睡熟。沈鴻心中有事,又想舅父年老,也常受當地土豪欺淩,打算老河口拜師之後,抽空趕往嶽州看望。正在枕上轉側盤算,忽聽外面馬嘶之聲,心中驚疑。薑飛已睡,也未喊醒,偷偷起身,掩住窗前一看,外面雨下正大,黑洞洞的,馬房相隔雖近,一點也看不出。又有樹林蔽住,正想不是自己的馬,忽見兩條黑影冒著大雨由馬房側面相繼竄出,後面一個似已受傷,剛縱出幾步便靠在樹上,口裡喊了一聲,前面一個立時趕回,將他扶住,一顛一拐、連縱帶跳穿林而行,身法甚是輕快靈巧。由窗前經過時,微聞「田二爺果然看得不錯,非是此馬不可,寨主立等回報,我們快走」。底下再聽,人已走遠,雨尚未停,門外已有積水。正面廣場上鑼鼓之聲尚未停息。大雨陰黑,也不知天色早晚,雖覺所聞可疑,因見薑飛睡得甚香,一個幼童這樣精明強幹,勤儉耐勞,甚是難得。

  這兩日人大疲勞,明早還要上路,此時大雨,無法起身,主人這樣財勢,人數又多,如是薑飛所說惡霸強盜,已然投到他家,也敵不過。看方才姓田的相待情景,也許沒有什麼惡念,至多看上此馬,送他了事,何必先自驚慌?反正無力抗拒,不如聽其自然,放大方些,免得二弟年輕氣盛,不舍此馬,因小失大,結果馬仍被人奪去,還要吃人的虧。主意打定,便不去驚動薑飛,自往床上輕輕臥倒。

  話雖如此,再一想起那馬機警靈慧,並通人意,走得更快,許多好處,雖只十兩銀子買來,到底不舍。主人如其強奪,方才不會那樣待承,多半明朝當面商討,素無仇怨,身無多財,也不致生出傷人惡念。否則便初來時不便動強,此時夜深,人都聚在戲場蘆棚之內,盡可下手,如何全無動靜?此馬失去固極可惜,也無法了。

  正打算睡上一會,天亮人來相機應付,前面鑼鼓之聲忽止,雨也停住,跟著便見對面樹林中有兩次火光映到窗上,決計靜以觀變,也未起看。一面卻想此時戲停人散,如有舉動,現在正是時候。為防萬一,到底還是清醒的好。因薑飛事前囑咐,所帶兵刃暗器睡時照例暗藏身旁,以防萬一。鉤連槍本在枕頭底下壓住,因聽人聲,心裡一動,不由隨手取過,握在一邊,暗中戒備,但仍未喊醒薑飛,只是留神察聽外面動靜。經此一來更睡不著。後來連聽幾次有人帶了燈火在對面林中走過,並有笑語之聲,惟恐輕舉妄動,被對方看出,反而有害,始終裝不知道,也未再起。

  隔了一會,又聽那馬怒嘶和人走動往來甚急,窗外也發現兩條人影,好似隔窗往裡窺探,心方一驚,人影已隨火光閃過,忽然不見。側耳靜聽似已走開,窗外依舊一片漆黑,雨也由小而大,又下起來。因那人只在窗前略看即去,並未進房,越料主意打得不錯,對方見人睡熟,沒有疑他之念,無形中消了敵意。如將薑飛喚起,暗中窺探戒備,一被看出決無這樣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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