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獨手丐 | 上頁 下頁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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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飛那日夜裡便看出席泗是只獨手,另一手連時斷去,幾次想問,均因薑母事前囑咐,沒敢開口。聞言正在應諾。忽見席泗說完前言微微歎息,目光看著那條斷臂,似有憤慨之容,忍不住問道:「師父這……」 話到口邊,想起母親之言,又複止住。席泗似已覺察,笑道:「徒兒想問我這手是怎樣斷的麼?此事說來話長,將來再和你說罷。明日一早我便起身,你那教書的老師我己托主人領你前去,我不便再出面了。過了三年,我和你恩師如其不來,千萬不可往尋。到時我兩人就是不來,也必有人送信與你。如找不到你母子,便留口信在這主人家中。由第三年起,每日可到這裡來一兩次。好在離你學堂頗近,往返甚便。昨日聽說對頭已派了許多黨羽來此,因中移花接木之計,尚不知我本來面目。我斷手之事是在南疆深山之中,他們又不知道,此來還是尋你恩師為主,我只附帶文章。不走本來無妨,但恐引起別的枝節。你年雖小,頗有志氣,更有至性。照我所傳紮好根基,將來必有成就,好自為之。我還要往尋一人,明早便不與你相見了。」 姜飛因這位師父雖然性情較剛,常時受罰,但是誠懇愛護,無微不至,心中感激,好生依戀。兩次請問去處,想要送行,明早再見一面,席泗執意不允。快要出門,回身笑說:「徒兒不要難過,你那恩師不論本領為人、文才武功均比我好得多,他對你十分著重,三年之內定來尋你。你家離相國寺近,那裡常有我們門人後輩蹤跡,閑來無事不妨去往走動。以後如有人來,我們必令尋你,你只看見來人身邊帶有一根上面燒有雙劍圖記的竹牌便非外人,無論什事均可請其相助。」 說罷,又將竹牌上面圖記形式和暗號告知,方始走去。 姜飛先到家中和乃母聚了數日,便由老農引往上學。事前早已說好,先是三日一往聽講,教些生書。塾師是一飽學老秀才,年已六十多歲,家況清貧,薑母早想買些田種,又見塾師韓秀才為人忠厚,因愛姜飛聰明用功,教得十分用心。常說三日一讀進境尚慢,能夠每日上學成就更易。薑母畢竟婦人之見,不知乃子所學並非高頭講章,既想兒子求一功名,又因以前原是農家,不願在城中居住,想買幾畝田種,不聽席泗行時之言,第二年夏收過後便買了八九畝地親自耕種。姜飛此時勤于用功,勸了兩次,母親不聽,說:「我們原是種田人家,你年尚小,也應先學起來,萬一功名無分,種田也可度日,免得將來沒有職業。」 姜飛因奉師命,有好些話不便稟告,知道母親想他成名,不敢違抗,因見所買的田離塾甚近,省得日常往來奔走,三日一次韓老師也不願意,只得應了。每日讀書習武之外便幫老娘種田。母子二人日子過得甚好,又養了幾條豬和十幾隻肥雞,體力也更強健起來。因見老師窮苦,村童都是窮人之子,束俯甚少,一家老少三口度日艱難,便和母親說好奉養先生全家。本來不願人知,不料先生是個書呆子,感激他母子義氣,逢人便誇,以致惹出事來。 明末紳權與科名最重。韓老師是個秀才,本不至於這等窮苦,只為人大忠厚,非義不取,不願管人閒事,以致無人請教,人也忘卻他是一個秀才,有時反受欺侮,年又大老,不似別的秀才橫行不法,地方上人對他害怕。薑母又太心急,人都知她窮苦無依,忽然買了幾畝好田,蓋屋養豬,供給先生全家,互相傳說,引起村中壞人注意,始而借題勒索敲詐,仗勢欺淩,常時傷財受氣。後被韓老師知道,約了學中秀才出頭做主,說薑家孤兒寡母,無故受上豪惡人欺淩,要遞公稟,那班地方上壞人見老頭子動了真火,當時不敢抗拒,忙托人說好話,從此不再尋他母子擾鬧。韓老師人已約好,索性告到當宮,在眾秀才公忿之下將那惡人懲治一下,眾小也許由此斂跡,偏是面善心慈,禁不起兒句好話一騙,薑母又想息事寧人,所作公稟並未遞出。韓秀才只憑一點老面子出頭約人,事完沒有請客,也未告知薑氏母子。 那些包攬詞訟、專喜無事生風的學中秀才本已不大高興,群小和村中土豪再一挑撥,說薑氏母子去年發了橫財,韓老師平日得了不少好處。這次姜家原有厚禮,均被他一人吞沒,鬧得這些出頭的人全都恨在心裡。韓老師雖成孤立,群小上次幾乎吃他大虧,暫時本還不敢公然侵害。事有湊巧,群小當中為首的是一小土豪,平日魚肉鄉里,無惡不作。第二年春天,因為乃父覓地安葬,聽一地師之言,說他家原有墳地極好,但被姜家的田破了風水,知道隨便強佔決辦不到,又是上等好田,不舍出那高價。地師偏說得那麼好法,只要將田得到,把姜家的房拆去,葬後三年便要大富大貴;否則龍脈已斷,將來還有禍事。心中不舍,於是想下毒計。 乘著雨後泥濘,韓老師由村中飲宴歸來,命人埋伏在旁,將其推入湖裡淹死。過了一月,又命幾個同黨前往放火。薑氏母子幾乎送命。後知土豪所為,往求別的秀才申冤,俱都不管,反說了好些刻薄話,姜母連急帶氣,無可如何。不久所養牛、豬忽然相繼倒斃。土豪和地方上的惡人勾結官差常來欺淩,實在被逼無法,只得把田和農具賤賣,遷回城內。 薑母鄉下人,想為愛子創立家業,那三四十兩銀子買田買牛之外都制辦了農器衣物,又建了三間小房;經此一來全都弄光,只剩一點田價和一些殘餘衣物,所值無多,把積蓄去了十之七八,一到城中便氣成重病。薑飛年才十一,每日延醫診治,服侍病母,錢快用完,薑母忽死,心中悲憤,無可如何。幸而同居鄉鄰還好,幫助薑飛把所有衣物全數賣掉,連同所剩一點餘銀,勉強將母埋葬,由此成了孤兒。因想起師父行時之言,常去相國寺中探望有無身帶竹牌的人。去了好幾天,師父所說那人不曾見到,無意之中遇見幾個遊客,偶因問路,覺他一個小孩,對於汴梁風景名勝記得極熟,並還知道好些古跡故事,又問出是個孤兒,不由生出同情,令其引導,陪往遊玩。其實汴梁雖是以前帝王之都,所有名勝如鐵塔、龍亭、禹王台等有限幾處多半湮沒,就這幾處古跡也無什出奇之處。 但是到了薑飛口中,說得有條有理,聽的人均覺有趣;又憐他年幼聰明,第一次便得了二三兩銀子,足夠好幾月的用度。薑飛自是歡慰,覺著這行當不差。只要遇上幾個有錢好客人,得點銀錢,便可過上三五月,不致耽誤功課。先想多積幾個再去用功,哪知這類事可遇而不可求,以後接連去了多日,一個遊客也未遇到,所得的錢又因添修母墳,用去多半。只得想一主意,買了開封府志和汴京名勝錄諸書仔細看過,把東西兩京名勝。 沿革故事全部記熟,再寫一面木牌,專為遊客嚮導,並講古跡來歷。每日去至相國寺和各客棧中兜生意。因他年紀大小,寫作都還不差,人都對他發生好感。雖因心高性做,無故不肯受人恩惠。每當春秋佳日,也常遇到一些遊客令作嚮導,談得投機,給錢也不在少。每月所得本有裕餘,偏生天生俠腸,得錢一多常喜周濟貧苦,往往舍己從人,分文皆無。幸而同居的人見他那點年紀如此用功,待人又極謙和厚道,個個喜愛,許其寄食,有錢公攤,也不多要他的,無錢也不計較。姜飛不肯白吃,每次得錢總是加倍奉還,信用極好,居然度了兩年。 因知春秋兩季遊客較多,夏冬之間雖然較少,但想恩師分別三年,始終不見人來,連往老農家中打聽也無信息。日前老農喪妻,自己傾囊相助,錢已用光,白吃鄰居已有多日,天氣大熱,許久不曾開張。明日中元廟會,去年便是廟會前一天遇到兩個好客人,得了兩許銀子,何不撞撞運氣?乘著早涼,前往一試,就便看看可有師父派來的人。因是以此為生,人又聰明,日子一久有了經歷,外鄉來人一望而知。看人專看氣度,不論穿得好壞,知道凡是歡喜遊山選勝的人衣服多半樸素。正在樹下留神察看,暗想心事,忽見沈鴻走來買燒餅吃。剛看出那是一個外方人,但非有錢主顧。 那面木牌寄存在一個說評書的那裡,主人未來,心想這人雖不是有大油水,這樣清早便來逛廟,又不燒香,明是外路遊客,反正少得比不得好,何不上前探個口氣?還未走過,沈鴻已招手相喚,雙方一談,才知對方誤把他當成初學乞討的貧兒,想要周濟,心中失望,方自推謝,並說來意和自己所操職業。沈鴻見他不受周濟,年紀雖小,談吐不俗,越發喜愛。問知常來廟中為人嚮導,便向他打聽獨手丐的蹤跡。姜飛先當對方是個尋常遊客,沒有注意。一聽說要尋一位身材瘦長、目光極亮、斷了半截手臂的花子,心中一驚,先不答話。回顧陽光已高,各處攤篷均已支起。附近買食物早點的人越來越多,對方心意難測,當人不便說話,想了想答道:「你說那樣殘廢叫花相國寺中有二十多個,不知是誰。這裡人多,不要耽誤人家生意,客人吃完,同我去往後殿無人之處再談。」 沈鴻人本聰明,見薑飛雖然年幼,相貌英秀,神情好些可疑,想了一陣方始回話,又令去往無人之處細談,錢與食物俱都不要,料知有因,忙即會賬,匆匆起身。 到了後殿石廊角上,姜飛四顧無人,便請沈鴻同坐石欄。沈鴻見他目注自己,也不開口,神態十分沉穩,似在察看自己神色,微有驚疑之容,心中不解,便把前言說了一遍,並說:「那位獨手老前輩是鄉親,自己由嵩山少林寺不遠千里一路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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