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獨手丐 | 上頁 下頁


  花子取酒時背向沈鴻,沈鴻先未留意,等把酒接過一看,酒色微微發青,與前見不同,只當此酒與葫蘆所倒不同,雖覺花子用手沾過,有點嫌髒,因聞酒香撲鼻,中雜花香,平日也頗喜酒,只量不大,廟中清苦,酒直不曾見過,當此憂患艱難之際講什乾淨,含笑應諾,又取了一塊牛肉就酒。多日不嘗肉味,覺著味美非常,酒更芳烈,便坐石上邊吃邊飲。約有一盞茶時,將半碗酒徐徐飲完,人已半醉,覺著心身舒暢得多。再看花子已一碗接一碗把那先後不下二十斤的白酒快要吃完,壇已見底,才把前面的牛肉、雞蛋等食物大把抓起,狼吞虎嚥吃去多半。末了只剩一堆涼粉和半斤多重一塊牛肉,用擔上荷葉把肉包好,遞與沈鴻道:「廟中吃得太苦,你又不是和尚,隨他受這活罪作什?把這塊牛肉帶回去,半夜偷吃要香得多,明日再來此地,同你吃一頓好酒,幫你挑水,以免挑不夠數受禿驢們的惡氣。」

  沈鴻人已半醉,隨手接過,也未細想。

  花子吃完捧腹而笑,旁若無人,直像幾月沒有喝酒的樣子。末了又用獨手抓起酒罈,嘴對嘴把壇底餘酒飲光,笑道:「我已經叫王三把這擔水送到廟旁山石之後,省你挑它不動。你回時把它挑進廟內,對和尚說,今日有病,所欠的水改日再補,索性養息幾天,等人好了,願意受罪就待下去;他們如不要你,或是看出無什指望,各自回家。到了開封如無所遇,可往老河口去,我再給你指條明路,本領且比禿驢他們強得多呢。照你為人心志,不消三年便可遂你心願。此時夕陽西下,日光正照松林,我最怕熱,要找地方睡覺去了。」

  說時,回顧水挑不見,王三剛由前面趕回,才知先前只顧看花子大吃大喝,並想心思,不曾在意,水已被人代為挑走。沈鴻初次在外,廟中過節規矩多半茫然,平日只知奉命服役,做些苦力,別的全都不知。又當酒後,更易忽略,剛點頭笑諾,花子已給了王三一兩碎銀子,獨自先行,頭也未回。一路步履歪斜,搖晃著一條獨臂,踏著斜陽穿林而去。

  沈鴻忽想起忘問姓名,所說指點明路之言是否可靠,想要詢問,人已走遠,連王三也不知去向。以為明日必要再來,向其詢問也是一樣。飲酒之後,身已不再酸痛,正要回廟,忽見陽光穿林而入,日色已自偏西,猛想起出來時久,廟中清規甚嚴,吃得這等酒醉如何回去,反正水已無法挑滿,索性在此乘涼,少時回告病假罷。念頭一轉,便倚著松樹半坐半臥,想等酒醒之後再走。不料連日疲倦過度,天氣又熱,吃了大半碗白酒,被涼風一吹,就此昏沉睡去。

  夢中聞得有人呼斥之聲,睜眼一看,不禁大驚,原來廟中掌管雜役的和尚見沈鴻午前出來挑水,久出不歸,命人查看,在廟旁山石後發現所挑水桶,人卻不知去向。廟中清規甚嚴,近年為了帶藝從師的人甚多,良莠不齊,常在廟中惹事,限於舊規不便拒其入門,便用釜底抽薪之法,借著三年勞役加以磨折,使其知難而退,平日待遇十分嚴厲,除非真個病倒,絲毫不許偷懶。

  管領這班服苦役的和尚名叫志梵,人本冷酷,不通情面,見沈鴻是個文人,江湖上規矩絲毫不懂,又無一點本領,強要習武,本就輕視;而一班先來的同門又多江湖上人,沈鴻不善拉攏,加以心痛父仇,終日尋思,沉默寡言,苦力又從未做過,惟恐眾人笑他文弱,挑水時節老是單獨行動,不與眾人合群,誰都看他不起,引為笑談。內有一人名叫唐秋,是個小偷出身,人又陰刁,專喜捉弄同門,欺軟怕硬。沈鴻曾在無意之中口頭上犯了他的忌諱,心中懷恨,老想給他苦吃。無如沈鴻為人規矩,除卻每日挑水刻板文章,事完不是模仿同輩練那無師之學,便把隨帶書本取出觀看,與人無爭,受人欺侮譏嘲均是犯而不校,拿他無可如何。

  這日發現沈鴻失蹤,便出尋找,見他醉臥林內,也不喚醒,先向志梵進讒說:「沈鴻紈袴子弟,帶有銀兩甚多,嫌廟中飲食清苦,借著挑水常往鎮上買酒肉吃,時發怨言。此時不歸,也許買了酒肉藏在樹林之內愉嘴。」

  志梵聞言大怒,命人一尋,果在林中找到,身旁還有一包牛肉,酒也未醒。唐秋二次回去添枝加葉一說,氣得志梵拿了家法戒尺,命人喚醒沈鴻,帶回山門之外,親出喝罵,責以不守清規,偷懶開葷。如還想回廟內,便須在廟中黑房之內罰跪三日,並打三百戒尺,每日加挑十擔泉水才許容留;否則當夜逐出廟外,沈鴻原因昨夜感冒,無力挑水,去往林中歇息,被獨手丐強勸,一時好奇,乘興飲了半碗白酒。

  初次犯戒,無心之失,遭此冤枉,有口難分。想起此來從師受了不少苦楚,好容易每日能把泉水勉強挑完,有了一分指望。如被逐出,不僅半年多的辛苦全成白受,四海茫茫,何處去尋異人為師,親仇何日得報?聞言又驚又急,又愧又悔,再三跪地哭求。志梵堅執不允,反加辱駡,絲毫沒有通融。

  沈鴻原有傲骨,自受不住那惡氣,心想:每日例有的水已難挑滿,事完以後周身酸痛,筋骨和散了一樣。昨夜感冒受暑,今日挑水兩次幾乎暈倒。原有的已難勝任,如何再加?別的罪都好受,這水再加十擔萬辦不到,對方口氣又如此堅絕,越想越傷心。正在強忍悲忿,哭求寬容,忽想起今日所遇獨手丐好些奇處,行時曾說少林寺中和尚如其看我不上,他可為我指引明路。並還說起歸途如何走法,好似料定今日之事,語有深意。這和尚全不由人分說,任怎求告均無用處。

  這班同門師兄弟不但不求情勸說,反在一旁肆意譏嘲,火上添油。自己來此已有半年以上,也曾留心察看,不像以前所聞,少林寺的武功奇技不曾見到,同處的人不是粗野蠻橫,便是陰沉刻薄,十九氣味不能相投,稍微有點年輩的老和尚又都住在後殿,連面都見不到,是否名下無虛也難定準。仇人父子和所養武師打手的本領均曾見過,未見面的和尚深淺不知。如照連日所見的人,實無出奇過人之處。聞說老方丈威名遠震,本領甚高。

  為了習武的人打著少林寺的旗號在外惹事,近年已不輕易傳授,即便苦熬數年,如無機緣巧合,或是看我不上,仍是無望。事已萬難挽回,只好先照獨手丐所說,等到明朝如不見人,再尋賣酒王三打聽他的住處,將人尋到,求其指點,如願自然是好,否則江湖上異人甚多,只要留心物色,到處訪問,終能打聽出來,豈不比受小人欺淩要強得多?念頭一轉,慨然說道:「老師父既不容我分辯,我也無法,只是昨夜感冒,又加受暑,尚未痊癒,容我在廟中多住一兩日,病好就走如何?」

  志梵厲聲喝道:「照你家世,來我廟中閒居避暑,只不在內開葷,本可當你施主看待。既是來此從師,便應守我清規,不容絲毫違背,似你這樣又懶又饞,葷。酒兩犯,片刻也難容留,你還想回廟去麼?」

  隨命人入內將沈鴻行李取放門外說:「你已不能回廟,趁著熱天,夜間涼快,月光又好,本廟出去的人只不離開本山五十裡外,你便多麼膿包也不會有外人欺你。念你是個讀書人,聽人慫恿,自討苦吃,雖然犯我清規,你從未吃過這等苦楚,也實難怪,惟防途中遇到山狼,我命一人送你,去往前面鎮上投宿便了。」

  沈鴻氣道:「我雖文弱,自信能邀神佛佑,不致便膏虎狼之口,這個不勞費心。仗著少林寺威名,不受小人欺侮也就夠了。」

  說罷向眾把手一拱,拿了原來扁擔,挑著行囊衣物獨自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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