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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次早起身,尋到雷家藥鋪。屠、李二人均極老練,料知有事,就雷公道也是一位風塵中的異人,對他留心已非一日,不料雙方果然相識,因恐對方不便,也未跟去。文麟獨自一人尋到藥鋪,見那主人是個瘦小枯乾的小黑老頭,間知文麟是卞老人的師弟,立時動容,表面仍裝不識,等把兩個買藥的顧客打發走去,兩面一看,又朝文麟上下打量,重又請問來歷。

  文麟看出對方不是常人,所問都有深意,也不十分隱瞞,剛告以由青城山金鞭崖來此;雷公道立時低聲說道:「師叔,恕我無知,昨日有人來此打聽,因未聽師父說起,還拿不准是否自己人,以致失禮,還望師叔原諒。弟子本名公孫雷,如今以名為姓,奉了師父之命,在此暗中行醫,救濟苦人。因我二次從師,人門才二十年,雖知師父峨眉門下,自從奉命來此,難得離開,偶然出門,也是奉有師命,去往遠近山中運回師父所采藥材,休說各位師長和同門師兄弟極少見過,連名姓都不知道。師叔表面年紀又輕,與我昨日所料那位不符,以為就是自己人也是同輩兄弟;又因師父去冬警告,他說敵人已在蠢動,以後見人,樣樣都要留意,以致沒有將人認出,也不便向師叔行禮。

  弟子所開藥鋪雖小,連草藥才數十樣,成藥更少,只得幾樣,但是靈效無比。近年方子送出大多,人多能配還好一些,最熱鬧的一年,由一清早開門起忙到黃昏,全家動手還常難於應付,現在依舊不斷有人來此買藥。今日天氣甚好,這裡不是談話之所,師叔如無什事,可裝外面來的買藥客人,去往武侯祠內等候。弟子托好了人,立時前往領教。不知可否?」

  文麟方答:「我專尋你師父,並無別事,現在就去等你。」

  忽見有人買藥。雙方稍微點頭,文麟便往武侯祠趕去。進了廟門,見廟中翠柏森森,香火頗盛,比起昔年所見還要顯得整齊。暗忖,孔明負蓋世之才,甘為人下,彼時實有不得已的苦衷,否則以他才能,又能深知民隱,長於政事,什麼大事業做不出來?只為數千年來忠君的遺毒深入人心,難於改革,加上北有曹操、南有孫權,不是心謀竊國便想割據自雄,打著漢家旗號便可激勵民心士氣,使這兩個強敵心有顧忌。

  明知奉著漢家正朔,許多牽制,偏不敢將這塊牌位冒失去掉,因而露出許多破綻矛盾。他這弔民伐罪的義舉,下起手來便有許多便利,何況劉玄德一時梟雄,長於權變,人民對他又頗傾向,一面還有知己之感,便是劉禪雖極昏庸,對他也還能夠信任,深知非此不行,如學孫、曹榜樣,非身敗名裂不可,還要連累西川人民同受其害,轉不如鞠躬盡瘁,全始全終。如能興複漢室,在他政治修明、大施改革之下,將全民救出水火,固是平生志願,即便不能,至少也在自己生前或是死後若干年中,保得西川人民免於塗炭,用心實是苦極。非這種種限制顧慮,成就決不止此。

  史書說他長於政治而短于軍事,簡直胡說。如其政治不良,單靠兵力,怎得成功?以西川一隅之地,與中原傾國之勢相抗,道路如此險而且遠,樣樣吃虧,無異以卵敵石,早已自取滅亡,哪能鼎足三分,終身保持偏安之局,使曹操、司馬之兵輕易不敢西顧呢?別的不說,只看從劉備入川起,共經過多少次的戰事,這些舉動要消耗多少民力物力,西川人民簡直極少休息之時,可是蜀兵如虎,漢將皆飛,千里運糧,給用不絕,多用民力而民不怨,多用財物而國不敝,如非政治修明、樣樣合理、算無遺策,非但七擒六出不能完成,照他那樣頻年用兵,西蜀雖是天府之國,人也死亡逃散個精光了。不是事前打算得好,取得民心士氣方肯用兵,如何能夠可戰可止、能進能退、由心運用、相機而行、無不自如呢?這真是一個極高明的將才、從古至今數一數二的英雄豪傑之士,偏說他不會用兵,豈非荒謬之談?心中尋思,不覺走進正殿。

  正在徘徊憑弔,懷念前賢風烈,忽然發現廊柱上多了一副對子,乃清初名士顧某所題,上寫:「臣本布衣,一生謹慎;君真名士,萬古雲霄。」

  對仗十分工穩,句法也極渾成,幾句集攏來的成語,是讀書人慣用的手法,原不足奇,多讀點詩書的人均能辦到,難得是這樣天衣無縫,妙造自然。暗笑:顧某何人,也鬧這等臭名士的習氣?借著對聯影射自己,想和諸葛先生作比,此雖無聊文人的通病,這十六個字並不著實,「一生謹慎」

  四字卻是確評,也是他的真實本領,如非樣樣謹慎細心,怎能成就他一世英名,千秋佳話,恩德深入人心,至今使人景慕,香火不絕呢?不過諸葛一生惟謹慎,一班讀書人不從他的愛民愛軍、算無遺策、苦心孤詣上面著想,都拿來附和在忠於劉備、忠於阿斗、恭謹事君上去,便是顧某自命名士,也未必深知諸葛心志罷了。想到這裡,方覺從古至今許多英雄才智之士,為歷代所傳的君臣大義遺毒所限,本身固是鞠躬盡瘁,只為一姓私榮,死而後已,不能發揮他的全副本領,便像孔明這樣能夠修明政治、愛民如子的偉人奇士,也因種種牽制不能儘量施為,就有善政也是及身而止,這還算是勉強成功的人,那些不得時和因性稍剛烈為時所忌、埋沒一世不能出頭的,真不知有多少!被皇帝權貴殘殺陷害的尚不在內,真個可歎。忽聽旁邊有人低聲笑說:「道兄你叫賽孔明,人又姓孔,我們來到這裡,不是和到你家一樣麼?」

  文麟雖覺那人說話鄙俗,心正想事,感今慨古,忽又聽另一人接口道:「二哥,這裡人多,如何隨便亂說?」

  還有一人也插口道:「你兩個都不要說了,本來一句笑話有什相干?這等說法,反倒……」

  底下便未聽真。文麟聞言,心動回顧,見那三人因立得近也正看他,都是一臉橫肉,貌相獰惡,目射凶光,內一中年道士更是一臉凶狡之相,裝束卻極華麗,一望而知不是善類。見其注意自己,一則初來不願惹事,又和公孫雷訂有約會,便裝遊客,看了一眼,回過頭來,一面假裝看那柱頭上的對聯匾額,暗中留意查聽。停了一會,不聞聲息,回顧人已走去。來了不少時候,公孫雷仍未見到,心中奇怪,便由大殿後面穿過,想往裡面遊玩一番再繞出來。

  中途遇見一個賣花的幼童,先問:「要花不要?」

  文麟剛一搖頭,猛瞥見前見三人正往後偏殿走去,恐其疑心,正要回走,忽聽幼童低語道:「雷老漢在山門外面樹林中等你老人家,快去吧。他因廟中人多,又有幾個瘟神,不願叫他們看出,請你老人家不要見怪。」

  說完,不俟答言便朝後偏殿趕去。文麟才知公孫雷業已來過,聽口氣,所說瘟神,也許就是那三個說笑話的遊人,忙照賣花幼童所說,趕往廟外。

  公孫雷立在樹後張望,一見文麟,忙即招手,引往無人之處,正要禮拜,被文麟強行位住。互相一談,才知卞老人剛走沒有幾天,並且每次都裝交往多年、送藥來賣的藥夫子,住在藥鋪裡面,往往一兩個月不走,惟獨這次行蹤最為隱秘,每日明去夜來,常有不歸之時。公孫夫婦尊敬師長,本為他備有一小間靜室,從來聽其自然,不敢多問,臨去以前,方覺師父這次似有事情發生,自從到後,簡直未在人前露面,連病都未親自給人看過,心中驚疑,想要探詢。老人忽說:「明日夜裡要走。」

  吩咐多備一點鍋魁牛肉,因知他夫婦平日清苦,還給了十兩銀子,多下的留作平日用度,不令交回;並說:「此去歸期難定,但是早晚必回,不遇自家人不可說出真話。敵人業已蠢動,遇見異言異服、形跡可疑的人,務要小心,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輕易出手。」

  公孫夫婦深知老人衣食簡單,不大吃葷,要這許多乾糧牛肉必有原因;在此多年,除卻遊山路遇,也只前後見過兩位本門師長和幾個專一行醫的師兄弟,從未有人上門探詢,所說自家人不知是誰,師父又令謹慎,惟恐有失,剛一請問,老人便說:「到時自知。你便二次隨我有二十來年,人的邪正善惡總分得出。事情未定,先就問他作什?」

  公孫雷又道:「我知師父一向沉默,除醫藥救人外,極少談到別的,不便多問,方才師叔去後,本定隨後跟來,不料來了五個外路來的顧客。內中一個道士和兩中年人,師叔想已見到;還有兩個均是山人一男一女,貌相多半兇惡,女子打扮十分華麗,單那胸前兩串珍珠便值好幾千兩銀子,言動那麼妖淫,一望而知不是好貨。明是一路,偏要裝成兩起,在弟子眼裡自然瞞不過去。男女二人自稱雲南來的土司,五賊所買均是一種極靈效的傷藥。我那改娃年已十四,頗有心眼,恰由門外走進,我朝他使一眼色,立時改裝買主,拿了一貼膏藥擠將出去,掩在男女二人的身後,至今不曾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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