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大俠狄龍子 | 上頁 下頁
六〇


  誰知人非大上,不能忘情,為了三姑不似前日輕狂,情意反更殷勤,話也越發投機,幾次想好了話要說,均被三姑溫情盛意所窘,始終不好意思開口。繼而一想:「此女今夜神情快樂非常,似此盛意相待,只無邪念,豈非是個脫略形跡的患難至交?實不應使其難堪。照著近日所見所聞,她身世處境也真可憐,看她昨夜對待同黨神情,可見平居落落寡合,定多愁悶,此時正把自己認為知己良友,處處投緣,故把平日驕矜放浪之習全數去掉,人家難得有此高興時候,何苦說她掃興的活,勾動傷心?」

  想到這裡,心中一軟,更不忍把話出口,以為對方如能和來時所說心意一樣,只求彼此交好,免得外人笑她,已然永息邪念,便聽其自然,等有表示再說不遲,好在主意打定,只要心地光明,守身如玉,便在此多住些日有何妨礙?決計不先開口,想等再吃幾杯各自歸臥。不料當地景物清麗,月色空明,天氣又好,文麟文人結習未忘,美景當前,不由心曠神怡,萬慮皆消,主人是那麼殷勤體貼,笑語溫柔,酒點菜看樣樣精美,助人清興,既不好意思辜負主人美意,又覺清景難逢,不舍歸臥,無形中便流連下去。

  漸漸斗柄西斜,四山雲起,山風漸狂,花影零亂,天已不早,還是三姑恐他受涼,微笑說道:「自來知己難逢,良宵苦短。今夜月華皎潔,雲靜風和,實在難得。我們雖未儘量,這等對月舉杯,賓主無猜,真個清興無窮,比起尋常轟飲叫囂,一雅一俗相去天淵,算是我這薄命人近些年來第一次所遇快心之事。周兄居然鑒此微誠,賞我薄面,可見好人還是好人,以前我未看錯。不過此時夜深,春寒猶重,周兄讀書人,恐為風露所侵,可吃兩碗熱稀飯,再炸點春捲來,各自回房睡吧。」

  文麟聞言,才想起天已深夜,心甚不安,忙笑答道:「小弟早已吃飽,只顧賞玩山月,竟忘時晏了。」

  三姑笑說:「我如不把周兄當自己人看待,決無客人尚未盡興便請安置之理。周兄尚未用飯,就說吃了點菜,不吃點熱的,夜來腹餓,丫頭們不會招呼,周兄又大客氣,主人心豈能安?」

  文麟見她情意殷殷,並還暗示朋友之交,似已不再相擾,自對心思,不忍堅拒,好在三姑家中富有,傭人甚多,準備齊全,一呼即至,文麟又喜吃那韭芽春筍和雞肉絲所制春捲,稀飯又是山中特產香稻,下飯的鹹菜風臘之類無一不美,主人再一殷勤相勸,吃得頗多。三姑笑道:「我說周兄見外不是?不吃就睡,如何行呢?」

  文麟見她瓤犀微露,一笑嫣然,似嗔似喜之狀,少婦風情更增美豔,方覺此女實是可惜,猛想起淑華此時愛子遠離,深閨獨守,淒涼況味,不知如何?心又懸念起來。三姑見他沉吟不語,笑問:「周兄孤身一人,無掛無牽,難道還有什事麼?」

  文麟見她吃了半夜的快心酒,雖還未醉,玉容微酞,兩頰紅暈,已帶出幾分酒意,尤其那一雙淨如澄波的妙目喜滋滋註定自己,無限春情自然流露,正想淑華,不禁心中一動,當時警覺,暗忖:「我早拿定主意獨棲一世,不久便要削髮入山,如何在此數日之內,又與別的婦女親近?雖然心地光明,並無邪念,自來少年男女常在一起,容易發生情愫,每於不知不覺之間墜入情網,何況此女日前對我又有委身之念,處處謹慎矜持,尚恐不免糾纏,方才怎會留連忘返?我在此還要被困數日,照此下去,萬一勾動她的邪念,豈非自己有心多尋煩惱?」

  想到這裡,心中一急,正色答道:「小弟蒙三姊不棄,許為忘形之交,又蒙前日相救之德,終身感謝。無如生性孤僻,每喜山居靜坐,讀書用功,閑雲野鶴,隨意所之,何況司徒兄妹師門至交,彼此友情頗厚。前夜不知三姊為人,又受惡婦追迫,彼時我那侄兒又無下落,正當萬分愁急之際,蒙他兄妹收留,殷勤款待,忽然不告而行,雖非本意,終覺歉然。現來府上已一日夜,既然彼此成了至交,三姊當不致再有芥蒂。即以負氣而論,司徒兄妹明知小弟被三姊召來,仍守前約,並未登門,可見以前乃小人撥弄是非,全不相干。小弟意欲明早告辭,往探我侄兒沈煌近況,到底人在何處?見上一面,並往寒萼谷去向主人道謝,便回茅篷。好在我們交非恒泛,以後仍當常來常往,來日方長,不在此短時之聚,以前便有什過節,誤會當已消失,無論什話皆可直言無隱,故敢奉告。實不相瞞,如照昨夜初上路時心意,小弟連生死均置度外,除非身能奮飛,破壁而出,我只守定初志,任人所為,決不敢以朋友自居,明言告辭了。不知三姊能允許麼?」

  三姑見文麟自從月下對飲,始終滿臉笑容,興趣更好,對於自己,更無絲毫客套和疑慮,滿擬男子心性不定,佳麗當前,這等熱情相待,彼此現已投機,加上日前解圍之德,易受感動,等到日久情深,自然一拍即合,本在滿心歡喜,聞言由不得脊樑間冒著涼氣,剛把秀眉一皺,一想不對,忙又強行忍住,歎了口氣答道:

  「我自來說話算數,永無更改。既是周兄別有懷抱,看不起我這薄命人,我也難於相強。何況今夜彼此心情均非昔比,形勢已變,休說我氣已爭回小半,司徒兄妹居然任憑周兄被我請來,周兄和我說好才走,情面無傷,便是周兄不告而去,我也自恨福薄命淺。自從爹爹死後,便剩我過著孤單歲月,好容易遇見一位性情相投的人,妄想結交,又因許多誤會,遭人輕視,無計高攀,心比天高,命如紙薄,我有什話可說?留否聽便,決不攔阻。不過這後半夜山風甚大,照我山居經歷,天明前後恐怕還要變天,不是大雨便是起霧。雨已難走,如有濃霧更難上路,春寒又重,萬一生病感冒,反倒背我本意。我想周兄雖然急於回轉寒萼穀,也不在此半日光陰。等到天明,看天色如何,飯後我再命人送你回去,當不至於見拒吧?」

  文麟見她說時眼花亂轉,知其失望心酸,懷有難言之痛,越想越覺可憐,忙賠笑道:「三姊休要誤會。小弟今夜對你只加感激,並無絲毫輕視之念。雖然相交不久,小弟為人當可看出。方才所說日後常來奉看之言,並非虛語,只不過時已深夜,小弟尚有許多心腹之言無暇奉告便了。」

  三姑人極聰明,對於文麟身世來歷,以及山居原因,昨在馮村又有耳聞,見文麟方才對飲時言笑從容,何等自然,對己神情也頗親密,仿佛素來情分甚厚的朋友,不知何故忽然詞色全變,當時便要告辭回去?可知心有成見牢不可破,非對自己一人而發,再不便是情有別鐘看我不上。再一想到司徒良珠年輕美貌,一個未婚,一個未娶,本來相識,又有師門淵源,容易接近,照司徒兄妹留客下榻,情意那麼關切,以及文麟口風,雙方情份必深。

  自己對他雖有解圍之德,無如前世孽緣不能解脫,素來厭惡野男子的人,竟會對他一見傾心,由不得上來便急進了些,當初原因平日放縱已慣,以為對方也是男子,不過人規矩些,臉皮稍嫩,憑自己的才貌,只一示意,自會湊將上來,其實起初用意,一半還是試探對方人品,如果品貌氣度雖然合心,人卻是個浮浪少年,稍微引逗便即神魂顛倒,自己還須考量,未必就此委身,哪知閱人不多,此人竟與以前所見人品迥不相同,竟是一個正直而不邪視的君子,對方不特不肯承情,反加輕視,連救人的那片好心幾至埋沒,成了仇敵,好容易費盡心思,得罪了許多人,無形中還結了一個大對頭,留下後日隱患,才把人家接到家中,又費許多苦心,才使生出好感,結果心機竟是白用。

  意中人如其固執成見,志在空門,良緣固然無望,即或不然,有司徒良珠這樣一個情敵在前,無論交情環境,俱是比人不上,只有容貌尚堪自信,又是一個棄婦,哪似人家文武雙全,異人之女?意中人與她相交在先,如肯娶妻,實是一雙兩好,近水樓臺,自然一拍即合。想來想去,自己都不會有份,看意中人前後神情和所說的話,全由感恩心重,並看不上自己,只想借著來時自己欲結朋友之交的一句話解卻糾纏,方才同飲時那些溫情,分明也由此念而發,並非有什愛好之意。

  心中一涼,便難受起來,素性剛強,仍然不願顯露,淡淡的答道:「我此時業已四面皆敵,原是自己不好,不能怪人。像我這樣人生,本無趣味,只你一人,雖是初交,偏覺投緣,可惜相逢恨晚,心熱無用,命中註定,除卻聽其自然,有何法想?以後來也在你,不來也在你。明日本想和你再作清談、周兄既然歸心似箭,另有良友急往相見,難再挽留,我也還有點事須往尋人,正好兩便。到時請各上路,決無什人攔阻。朝來點心茶飯自有丫頭們為你準備,如若飯後再走,還可見面略談片時,如是天明起身,恕不奉陪了。」

  文麟見她說明,雖然強為歡笑,一雙媚目已是淚光浮動,知其一見鍾情,把事看易,人又任性好高,鋒芒大露,以致鑄錯,反將許多同黨得罪,自己這一面的人又全把她認作對頭,於是四面楚歌。對於自己偏是情癡,先想強迫成就,改用柔功依然無望,事未如願,平白多出仇敵,至多雙方結一忘形之交,自然羞憤,難怪傷心,處境委實可憐,自己也覺有點對她不住。無如事難兩全,心念再稍活動,立陷情網,不能自拔,既負本心,又為師友所笑,還當文人無行,稍見可欲便受搖動,只能狠狠心腸,故作癡呆,辜負她的癡情熱愛也說不得了。心正尋思,瞥見三姑妙目凝睬,註定自己,隱有企望之意,恐又勾動前念,忙笑答道:「是非真偽,久而自明,來日方長,三姊終當知我為人。現離天明將近,小弟暫且告辭,要去睡了。」

  文麟原意三姑處境可憐,現正傷心悲痛之際,不願使其再受刺激,語氣神情均極溫和。三姑見他口氣雖然固執,神情卻甚親切,並露愧對之意,比起初來固是相差天淵,便第一次見面情景也大不同,暗忖:「昨夜把人擒來,覺出把事鬧僵,不特反德為怨,對我尤為輕鄙,如今只隔一日夜便成密友,如非想要嫁他,豈不是個患難至交?照這情勢,明是一個至性至情的人,並非不可感動,先前見他露出寧死不屈之意,神態強硬,好說歹說,均置不理,彼時只想當著人給一點虛面子,免得難堪,尚恐不肯,方才花間對飲,月下清談,笑語從容,全無嫌疑之象,已把我當作有德于他的良友看待,連初見時的書呆子氣全去了一個乾淨,如照此下去,只要多用水磨功夫,並非絕對無望,如何還不知足?」

  想到這裡,心又活了許多,深悔方才不該負氣說出明日不再奉陪的話,又少一個機會;想要設詞親送,又無法改口,只得笑道:「自來知己相逢,每覺光陰易過。天果不早,如不嫌棄,我送文哥回房如何?」

  文麟辭謝了兩次,三姑意甚堅誠,並說:「我只送你回房就走,決不留連,擾你清夢就是。」

  文麟聽她這等說法,不便再拒,乘機答道:「我對三姊為人已所深知,不然,任是忘形之交,同在一起終有男女之嫌,今夜月下清談也不會樂而忘返了。本意與三姊結為異姓骨肉,因明早急於往尋煌侄,想等下次來此再敘年庚,重定長幼稱謂了。」

  三姑嫣然一笑,也未答話,隨命二婢提燈前導,送回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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