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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鄭妻人頗聰明,正和阿駕收拾床榻,早看出杜甫心意,在門內接口道:「杜兄由韋家回來,再和你作長夜之談也是一樣。你少飲兩杯,把這頭一幅畫先趕出來,送進宮去吧。你只會閉門作畫,可知蒼頭還未找到以前,我母女二人應門不勝其煩麼?」

  鄭虔也覺詔期甚急,惟恐誤事,笑道:「小弟本意留你暢飲,並作長談,略洗近兩日所染塵濁之氣。不料君命難違,你也非去應酬一下不可。你我二人平日互相勸告,到底未能免俗。你說有多可笑呢?」

  杜甫知他性情,乘機又道:「等你畫成進禦,再將一些畫債略微清理,定出日常清課,來日方長,盡可盤桓,無須急此一時之聚,你索性安心寫畫,十天之後我再來拜讀你的佳作。吃飯還不到時候,請幹這一大杯,我告辭了。」

  鄭虔因天已申西之交,恐杜甫耽誤韋家約會,笑道:「前日聖意本要給我一個官做,那老兒說我疏懶狂傲,難於理事,給我補了一個廣文館博士。幸而仍是冷職閑曹,已使我俗塵猖集,門庭若市。再要做個黃豆大的官兒,恐怕我們見面都難了。今天由你的便。這兩張畫至多還有三天就可畫完。等到進呈之後,便往尋你,借此躲上兩天也是好的。」

  杜甫面容立變道:「又是李林甫那個老兒阻塞賢路麼?」

  鄭虔笑道:「你又來了不是?遠古雖不可稽,近自秦漢以來,朝廷祿位早為此輩竊據,他們治亂興衰迭為消長,卻累我輩中人窮愁抑鬱以終者不知多少!你幹生氣,其奈他何?不過,冰山易倒,終有盡時。你不像我那樣懶散,也許還有出頭之日。於秋後世自有公論,暫時由他去吧。」

  杜甫和鄭虔對飲了一大杯,便起告辭。

  鄭虔早準備送給杜甫一些財物,知他此時還不短用,又正要往韋家去,不便攜帶,決計改日親自送往他家,以免推謝,便沒有提。

  杜甫離開鄭家,見天色還早,索性去往韋家道謝。至門一問,才知韋濟又往軒轅廟聽術士孫甑生講經說法。好些權貴也在那裡,要到三日之後才回。只得走了回去。

  第二日起,杜甫聽了愛妻楊氏的勸,托人在杜曲買了十畝田、一頭耕牛和一所小房,所居紙窗竹屋,環以疏籬。庭前藥草肥茂,雜花繽紛。又有小溪臨門,南山在望。煙雨晴嵐朝夕百變,景尤清麗。生活起居既勝於前,夫妻情愛又厚,日常對月賞花,迎風修竹,頗多樂事。

  楊氏因丈夫還要進取功名,長安物價日昂,不能不作長久打算。雖用了一名老長工,不時仍和杜甫同往田裡相助操作,料理農事。又把屋後隙地辟作菜畦,桑麻之外,並養雞豚。

  鄭虔不久遷居朱雀街西第二街第七坊,地名安豐坊。房舍自然比前較寬,又添了一些用具,畫室還是那麼亂糟糟的。以前收過潤筆不能不畫的,也非一兩年內所能畫完,成了欲罷不能之勢。打算再像先前那樣杜曲尋幽,樊川選勝,與杜甫嘯歌終日,清談永夜,自難如願。先後雖往杜陵訪看幾次,只有一次和杜甫往游韋曲何將軍山林。因主人好客,殷勤留宴,加上天氣太熱,實在無心寫畫,才和杜甫同在園中下榻,住了十幾天。餘者都是聚上一半日便須別去。杜甫恐鄭虔任性縱飲,因而誤事,極少加以強留。偶往城中訪看,也必設詞推託,不肯留住,以免妨他繪畫。所受岑參贈銀雖因遷居用完,田裡卻有了出產,柴米蔬菜漸可自給。加上鄭虔不時分潤,耕讀生涯居然不惡。

  比起初來長安,常與富貴中人酒食征逐的那一段歲月,反而舒暢得多。因為夫妻二人日與田夫野老相接,由不得就有了感情。再常看到好些親手種植的菜蔬花果按時成長,也實高興。習慣自然,樂在田問,竟把進取功名之念淡了好多。自來環境移人,近於此者必遠於彼。杜甫晨旭耕稼,夜月吟詩。遇到春秋暇時,約上左近兩個老農同往采藥,涉彼南山,已成了他的愛好。休說不願奔走豪門,連李璡、韋濟。鄭潛耀等以前交往較多的人也漸漸疏遠起來。

  杜甫出身士族,以前同情苦人,只是看到民生疾苦,心生憐憫。除想進身廟堂,作那致君堯舜、澤及黎庶外,並沒有把這些田夫野老和自己同樣看待,也沒想到他們遇到災荒固是流離道路,以致死亡,便是雨腸時若、五穀豐登,在當時也是終歲勤勞,未必每人都能溫飽。平日雨淋日曬,所受勞苦和他們長年耕作的恒心毅力,更非身經其境的人不能想像。剛定居時,雖因功名失意,志在田野,實由多受困辱,忿而出此。楊氏磕彼南畝還能強任其勞,按時無缺。他那春耕夏耘、躬親隴畝的打算還不過是句空話。田裡的事開頭並插不下手去。

  所用長工項明,面黑背駝,形容老醜,由襄樊一帶逃荒來此。先在鄰家做短工,看去本似衰弱。楊氏因想用一個老年誠實的人,加上憐貧之念,把他雇用了來。沒想到項明全仗外表老駝,才未被徵兵的官差抓去。實則年紀剛過四十,體力甚健,種田更是好手,杜甫夫妻過了幾年窮苦日子,本就惜老憐貧,再見項明那麼誠樸耐勞,越把他當作自家人看待。

  項明小時與人牧牛,稍長與人傭工,受盡勞苦饑寒。沒想到家破人亡、死裡逃生之餘,會遇到了好人,心既感激,更肯賣力。但因以前常受主人鞭打淩辱,養成了一種倔強脾氣。老覺杜甫是個讀書人,田裡的事一竅不通,每天偏要趕來問長問短,動手動腳。先還不好意思當面拒絕,屢托楊氏轉告,說:「這十畝田我一人包種。像主人那樣只好讀書做官,這些事他決搞不來。那幾畝稻田剛插秧時,請他不要動手,偏不肯聽。那時天還不算很熱,他只在太陽下忙了一天半,已連背上的皮都幾乎烤焦,還直喊腰疼。所插的秧不是歪倒水裡,就是悶死。我好容易重新整治,才救活了一多半。下去天氣更熱,主母送飯無妨。田裡的事不是主人搞得成的。請主母勸他多讀書,少下地,莫叫小人為難罷。」

  楊氏見丈夫常時鬧得泥手泥腳,滿頭大汗,自找苦吃,什麼也搞不成。自己雖然立志耕織,也有許多事不會。覺著這不過是一個退身之計。以丈夫之才,仍是求取功名要緊。幾次婉勸杜甫,田裡的事雖應知道,不必親自下手,並把項明的話說了。

  杜甫自來意志堅強,少年時又常騎馬試劍,頗有力氣,能耐勞苦,認定雨淋日曬只是暫時有些難耐,日久自會習為故常,聞言付之一笑。只一無事照樣往田裡去。

  項明見他不肯聽勸,惟恐自己種的莊稼受到毀損,漸漸出言頂撞,公然攔阻。

  杜甫被他一激,更非親自下手學會不可。因知項明話雖粗魯,人卻忠誠樸實,不願使其難過。先在一旁留神觀看,等看會了幾成,再和他好說:「讀書貴于明理,但不是徒托空言便可明白。作文章和種莊稼一樣,都不是生下來就會的。我即使不能長為農夫,也應通曉田家之事。如其不知稼牆艱難,連寫一首田家即景詩,也會讓你們聽了笑掉大牙,還談什麼致君澤民?我當然不會耕種,常和你在一起也就會了。多少給你分點勞總是好的。你老不要我動手,萬一有個風寒暑熱,不是彼此都不便麼?」

  項明本恐杜甫勞苦,汙了衣服,還要礙手礙腳。見他這樣堅持,話又溫和誠懇,不由臉上一熱,笑道:「主人最好先做點零碎事吧。田裡的事情多,這時全要下手,是累不了的,日子一久就不覺得了。」

  杜甫強他不過,只得依了。過了幾天,天氣更熱。見項明終日勤于農作,常是熱汗交流,點點下滴,周身黑裡透亮,仿佛快被太陽曬出油來。實在於心不忍,勸他不要在陽光盛時下田。

  項明力言:「農忙時哪天不熱,難道種得好好的莊稼由它荒廢?我們搞慣的人不算什麼。」

  杜甫勸他不聽,便把上衣鞋襪脫去,定要和他一起。項明見他只在柳蔭底下幫助車水,做點雜事,業已臉曬通紅,汗流浹背,再要隨同下田,勢非受熱暈倒不可。勉強爭執了些日,見莊稼漸要成長,當年長安天氣也實大熱,方允中午陽光盛時在柳蔭底下歇息,或是睡個午覺;但要杜甫答應暫時不要下田去做重活。杜甫越看越覺這個面容老醜的長工善良可喜,又知自己如果中午回家,項明仍要偷偷下田。本來就願和他談說田裡的事,索性連午睡都廢去,藉口柳蔭涼爽,帶上條席於,去和項明做伴談天,使其歇息。除非真個有事,不到日色偏西不肯回轉。

  項明外表老實,心卻聰明。對於料量晴雨,依時耕鋤,憑著多年經歷,原有好些心得。杜甫又是遇事留心,對人和氣,雙方感情越來越厚。

  日子一久,杜甫才知田裡的事竟有許多書本上不曾載過的學問。當年秋收之後改種小麥,親自下手,居然順理成章,有條不紊。第二年四月麥黃時節,竟仿佛成了一個熟手。由此起,這為時不過年餘的田間生活使杜甫越來越與這些窮困勞苦的老百姓接近,也為後來流落西川,往來東屯、瀼西,以農耕自給的一個時期,無意中作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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