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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鄭虔又在畫室裡氣道:「你們不開門不是一樣說話嗎?快些把門鎖上,誰來都不許開。這一打岔,我又亂了。」

  杜甫先以為鄭虔有病,或是出了什麼變故,不願見人。後見鄭妻母女面有喜色,鄭虔又是這等口氣,心方不解,人已走進,目光到處,竟有目迷五色之感。這外間屋本來不大,共總只有一張矮大桌和一張裱畫的案板,上面竟堆滿了許多絹帛財物,好些堆放不下的還放在地上,等探頭往裡一看,鄭虔背朝外,面對著一幅未完的畫,右手拿著畫筆,朝鬢髮上亂捅,似在構思,又似在那裡生氣情景。當時明白過來,心神大定,低喚了聲:「鄭兄!」

  鄭虔全神貫注在那畫上,正在出神之際,想不到杜甫會來,聞聲驚顧,愁眉頓展。忙把筆往案上一擱,拉緊杜甫雙手,道:「好些天不曾見面,杜兄光景怎麼樣了?我由前天起就要尋你去;偏把我逼得一步也走不開。別人的事還可推託!王命怎敢違抗?趕了兩天一夜還未完工。心正發急,你來得太好了。請坐,請坐!」

  杜甫見他內裡衣服已換新,外面仍套著作畫時穿的那件五顏六色、斑痕狼藉的破舊布衫,頭也未梳,滿口烏墨,臉上還掛著兩條彩痕。說話又急又亂,神情甚怪,知其用心太過,又因自己一來高興所致,好生感動,笑道:「鄭兄久困風塵,今日果享盛名,可喜,可賀!」

  鄭虔忙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杜甫便把王倚的話說了。

  鄭虔見杜甫還在立談,才想起床上堆滿了東西,忙趕過去一陣亂推。

  杜甫這才看出以前在此寄宿夜話的破舊短榻也堆滿了錦繡羅綺和各色各樣的禮物,忙攔道:「你不要忙,床邊也可以坐。」

  鄭虔笑道:「以前我窮得四壁蕭然,家無立錐。如今錦繡羅列,反無容膝之地。你說有多可笑呢!」

  杜甫笑道:「你轉眼便可遷往新居,不會再居陋巷斗室了,這樣話還是少說為妙,知道的雖能明白原所受的世路辛酸,不知道的還當你有意虛矯,不近人情呢。」

  鄭虔笑道:「這話也只是對你說說,怎會為外人道?你看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到了什麼地步、共只三四天的光陰,朝中親貴和一些富商豪族來買畫的竟會絡繹不斷。那年跑遍長安,一張也沒賣出去的舊畫,會被他們強行買光。最可笑是,那幾個以前只肯買我素絹的市儈,竟連我近年糊窗的兩張破畫都揭了去。預送潤筆的更多,連接待都來不及。我奉詔要在日內趕兩張畫送進宮去,無奈這班有錢人此去彼來,絮聒不休。有的並還不由分說,放下潤筆禮物就走,喊都喊不回來,想退還他都是難事。終日碌碌,其何以堪?」

  杜甫接口道:「名非幸致,能全晚節固極艱難,欲使常保令名,不受污染而不遭人忌恨也非容易。由吾人操守到處世接物都是疏忽不得。這些求畫的雖然多是小人,你以詩文書畫換他潤筆,於心無愧。休說剛有名望便崖岸自高,不是好事,便像你近年那樣滑稽玩世也非所宜。稍破此輩鏗囊,使你衣食無憂,揮灑煙雲,更添妙墨。多留幾張好畫傳之後人也大佳事。暫時當然畫不出這許多,你不會按照來人先後約期交卷麼?」

  鄭虔氣道:「我輩有時興酣落筆,原由平日多所蘊積,乃能觸景生情,因物比興,發為詩畫,付之筆墨。請問你所寫的好詩,哪一首是專為應酬隨便寫出來的?畫和詩文原是一理。休說大地山河、幽崖澗穀,與乎風雲月露之奇,不是親身經歷,有所會心,寫不出來;便是花鳥蟲魚之微,如果不經隨時留意,仔細觀察,明白它的成長變化,它的精神意態,也決不能活躍紙上。即便能夠依樣葫蘆,也只貌似神非,了無生氣。徒使識者齒冷,畫它則甚?我每有新作,總覺今是昨非,以前所寫多有謬處。常恨自己功力大淺,你怎麼說出這樣話來?要一張畫一張原非難事,只是暫時敷衍交卷,非但貽笑大方,以後養成惡習,不肯用心,越畫越糟。何以見人?實在不勝煩擾,我才稱病謝客,這是得已的麼?」

  杜甫覺著所說有理,慨然歎道:「說起來也實難怪。不過,你以前未受當今知遇,往來的人不多,還不妨事,今後難免不與朝中貴人來往,應付他們還是謹慎些好。我是吃過苦頭的了。」

  鄭虔笑道:「其實你性情和我差不多,勉強忍耐也只一時,一個不巧,仍要發洩出來。這些話你我都會想會說,但都到時不由自己。不要再提了。你這多日來到底怎麼過的?」

  杜甫便將岑參贈銀經過說了。

  鄭虔高興道:「岑兄那日同你來訪,還贈了我二十兩,不料送你這許多,如此熱腸,真叫那些自命愛才的守財奴愧死!等我畫完進禦,就可和你朝夕盤桓了。」

  杜甫知他奉詔甚急,恐誤限期。正想設詞起身,耳聽鄭妻出去開門,引進兩個鄰人,端來桌椅用具,酒食也早準備停當。知難脫身,只得同了鄭虔入座。

  鄭虔一面勸酒,笑道:「子美還是子美,鄭虔還是鄭虔。今天我們還是只談詩文書畫和李自、岑參,連嚴武都可不必,別的更是不提為妙。難得快聚,不要為這些俗人俗事擾我們的清興吧。」

  杜甫含笑點頭。跟著又把孫鷹夫婦任俠尚義和岑參遇合經過從頭說了。

  鄭虔撫掌稱快,連說:「我們想要交的正是這類人物。」

  忽又問道:「昨日遇見韋左丞還問起過你。聽口氣,好像你久已不去尋他了。此公在朝,雖然無甚建白,對你卻頗看重。你今後出處還是離不了這班人,最好不要和他太疏遠了呢。」

  杜甫想起彼此都是憤世嫉俗,為時詬病,才致落拓長安,久不得意。有時談起近況,互相勸告,不要那樣迥異庸俗,自取困辱,也都覺得對方有理,應該世故一些。偏是積習難改,心中鬱憤只有日益加深。今日本是專心誠意趕來勸他,不料他也同樣要勸自己。心中好笑,乘機答道:「今日本定往踐韋左丞的約會,只為聽到鄭兄喜信,特地趕來。你向來不肯獨飲,如和朋友相對卻是每飲必醉。日色早已偏西,今天又不能去了。」

  鄭虔因杜甫一來高興非常,意欲暢飲之後留他下榻。聞言,不知杜甫以進為退,脫口便道:「杜兄雖然多才,朝中並無一人肯為援引。難得此公奉調回京,又肯代你榆揚。已有前約,怎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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