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長眉真人傳 | 上頁 下頁
三一


  二女原住隔壁房內,夜聞痛楚呻吟之聲,喚了兩聲,未聽答應。趕去一看,鄭隱面色十分苦痛,本就有些過意不去。鄭隱忽然驚醒,借著說話問答,再朝二女竭力一恭維。鄭隱少年英俊,出身世家,又具絕頂聰明,善於承顏希旨,話說出來,剛中帶柔。一面把對方說得天上神仙,古今少有;一面暗示自己為人正直,英雄氣概,話說得也恰到好處,二女先與投緣,又向申無垢屢說好話。

  無垢出身世家,靈心慧質,仙骨仙根,多才多藝,無所不通,愛花喜飲,更嗜琴棋。先覺鄭隱受傷可憐,人又那麼英秀謙和。日在苦痛之中,除睡夢中略現痛苦之容而外,平時相對,不特沒有絲毫怨意,反覺打擾主人,過意不去情景,對於上面所說幾樣癖好,不特具有同嗜,並還同是此中能手,各有所長。次日午後,做完功課,為防客人煩悶,自己也正無聊,偶往清談,談起琴棋二事,居然頭頭是道,琴箏更是鄭氏家傳。無垢大為讚賞,雙方越說越投機。無垢看出鄭隱不願她離開,只一見面,立時喜動顏色。偏生瘋和尚老找不到,兩姊歸期又遠,這一成了朋友,越覺愧對。心想:「病人心煩,自然想人在旁陪伴,何況彼此性情癖好,樣樣投機,人又那等端正。」

  第四天上,又聽鄭隱說起,將拜前輩地仙樗散子為師,翠屏峰朱果已被服食,只洞中藏珍尚未尋到。有一好友,名叫任壽,現在家中養傷,只等痊癒,同往搜尋,必能如願相償等語。無垢前兩月曾聽兩位前輩仙人說起此事,知道未來珍寶主人,具有長眉異相。鄭隱是個美男子,雖與所說不符,但知此事十分隱秘,千餘年來均無人知。新近有人在東海發現一座神碑,上有古仙人所留偈語,幾經猜詳,才知道寶藏武當後山,真實地點仍無人知,只知內有紫、青雙劍和那靈藥仙草。鄭隱一個凡人,如無絕大福緣,怎能將朱果得去?因此又加了好些重視。

  雙方夙世情孽,本難避免。無垢初見鄭隱時,已覺此人不惡,心生憐借。哪再經得起對方深心巧計,儘管愛到極處,始終隱而不露,除談道論琴,旁及種花下棋諸事,辭色始終莊重,目不邪視。幾天過去,情分漸厚,這才說到心中仰慕,意欲仰攀交遊。以後時常來往,終於結為異姓骨肉。無垢年長一歲,成了姊姊。鄭隱因不願無垢離開一步,無垢也由不得具有同感,只要功課一完,立時往晤。

  到末一天,因為撫琴,無意之中看出鄭隱的傷絲毫未愈,只更加重。為想清談永日,以前他全是強自忍耐,猛想起為日已久,因鄭隱不願自己離開,每日均令兩侄女往前後山窮搜瘋和尚下落,至今未見。如非曾服朱果,似此重傷,早成殘廢。關心情急,不由現於辭色。鄭隱見狀,慌道:「好姊姊,你對我如此恩深義重,百世難忘。休說誤傷不是故意,便死在姊姊手內,也所心甘。你這等愁急,豈不使我痛心?」

  二人連日相處,形跡親密,早無嫌忌。這時鄭隱斜倚榻上,無垢為了陪他,並同練那指法,橫琴在側,相隔甚近。鄭隱早望著那一雙纖纖玉手,春蔥也似,粉鑄脂凝,柔若無骨,恨不能把握它一下,才稱心意。無奈對方儘管笑語從容,神情親切,但是風度嫻雅,容止自然莊靜,儘管豔光照人,仿佛暗中具有一種正氣,使人愛中生敬,不敢絲毫忤犯。

  正說著話,鄭隱偷覷玉人顏色,忽見無垢聽到末幾句上,面色微沉,欲言又止。知道方才話失檢點,故作未見,反而就勢把手伸過,握住無垢的玉手,慨然說道:「我說此言,姊姊不是世俗女子,當不至於誤解。實不相瞞,姊姊乃天上神仙,無論心性為人,容華氣度,均是古今所稀,由不得使人刻骨傾心,敬愛至於無地。但是人生朝露,終歸黃土。小弟不才,對於世情,早已如夢初覺。因為向道心堅,家中田業均已分散貧苦。

  此時僅有一所園林,準備留贈寒家世僕。只等仙師回山,便請正式收容,披髮人山。不料因禍得福,為尋神僧,遇見姊姊。如非受此微傷,小弟濁骨凡胎,怎能與天上神仙結為骨肉?本是喜出望外,有何傷痛可言?難得姊姊也是志切清修,我也別無他求,只望姊姊視我如弟,將來名山修煉,常共往還。再如機緣巧合,道業相同,道成以後,能得同在一處,常奉顏色,便是萬分如願了。」

  說時,始終握著無垢玉手不放,一面強攝心神,一面查看玉人喜怒,暗中領略柔肌涼滑之妙。無垢始終神色自若,手也未撤。聽完,微笑道:「那夜你被擒時,已受煞火的傷,又連受這幾天痛苦,還嫌不夠麼?」

  說罷,玉容微變,把手一甩,振衣欲起。鄭隱看出無垢發怒,急得驚魂皆顫,忙即縱身下榻,撲地便拜。剛急喊得一聲:「姊姊不要生氣。」

  急切間忘了身負重傷,如非預服朱果,命都不保,如何能用猛力。第二句話還未出口,「哎呀」一聲,便痛暈過去。

  無垢先還疑他做作,二女恰又奉命尋人未歸,負氣未理。待了一會,看出人已斷氣。試揭上衣一看,傷處已然焦黑,皮肉好些腐爛,其狀甚慘。想起連日相處情景,再一仰望對面牆上的鏡中人影,暗忖:「自己天生國色,我見尤憐,何況男子。似他這樣相處多日,雙方形跡如此親密,始終以禮自防,從無一句戲言,已是難得。因為希圖時常相見,竟能強忍痛苦,至於數日之久,可見情深愛重,癡到極點。便是今日吐露心腹,也不過是想將來一同修煉,永為骨肉之交,脫略形跡,常得相見而已。並還說到人生朝露,志切清修。細察所言,實無他念,不過愛極忘形,略微握手。如何便使難堪,他因見我發怒,定疑從此輕視,將與絕交。看那情急縱撲之狀,分明此舉傷心太甚,連本身利害安危全未顧及,以致疼死過去。所受重傷,又由我粗心而起,於心何忍?」

  想到這裡,心腸一軟。回憶連日經歷,覺著此人不論心性言動,學問識見,以及琴棋諸藝,無一不是上品。

  無垢越想越生憐憫,四顧無人,只得親自動手,喚了兩聲隱弟未應。剛將人捧上榻去,猛覺人已醒轉,睜開眼來,不禁氣道:「原來你是假的!」

  鄭隱本來快醒,耳聽玉人呼喚,身被抱起,索性把氣屏住,任其抱向床上臥倒。想要就勢溫存,又恐二次觸怒,正在心蕩神搖,打不出主意。周身疼痛,已早不在念中。誰知對方也已警覺。鄭隱不顧周身奇痛,嚇得將手連搖,急喊:「姊姊不要多疑,我是剛醒。」

  無垢此時心情十分矛盾:既覺對方癡得可憐,又覺對方外表老成,實甚狡獪。也說不出是喜是怒。本想發作,一見鄭隱面容慘變,情急苦痛之狀,心又不忍。

  自來女子善懷,心腸又軟。當雙方互種情根,快要傾吐心腹,卻有顧忌之時,最關緊要的是,如果不能毅然決然,當機立斷,任你貞節烈女,也怕對方一味服低,死纏不已。稍微動念,立墮情網之中,終被綁緊,無法解脫。無垢此時心情,正複相同。聞言沒好氣答道:「我只當你至誠君子,原來是個假的,裝死騙我,多麼氣人!」

  鄭隱見對方輕嗔薄怒之中,口角上仍帶一絲笑意,和方才冷冰冰地甩手起立神情大不相同,知有轉機。表面卻裝作害怕已極,正在連聲分辯,忽聽門外有人接口道:「三姑不要冤枉好人,他才不是裝死呢。虧你狠心,人家痛得這個樣子,你還氣他,我瘋和尚先不服氣。」

  二人聞言,全都大喜。

  跟著走進一人,正是日常盼望的瘋和尚,無垢固是盼他早來治傷,便鄭隱平日貪與心上人常聚,最好尋他不到,以免傷癒分手,這時也因奇痛難忍,又因對方行事莫測,也許此次犯險,是他暗中主持,否則主人禁制何等厲害,一個凡人怎能從容越過?瘋和尚事前又把主人所有靈藥全數取走,越想越覺是在暗中撮合,亟欲向他求教,見他突然走來,不禁喜極。知他滑稽玩世,不喜客套,開口便喊:「師父救我。」

  瘋和尚罵道:「沒出息的東西,今天痛得厲害,自然想我,如是前兩天來,不遭你厭恨麼?還不把這丸藥吃下去,等痛止住再說。只要肯聽話,大家全有好處。否則,一個在劫難逃;一個任你根骨多好,沒有這一座橋渡過對岸,守到老死,也休想有什遇合。」

  說罷,先遞過一丸靈藥。又把前在申家拿去的兩個玉瓶取出,還與無垢道:「你姊姊所煉丸藥,我已用它不著,原數奉還,一粒不少。內中還加了一粒大還丹,留備未來之用,不可隨便送人。」

  無垢早看出鄭隱所服是一丸小還丹,一聽還有一粒大還丹放在瓶內,知道此是靈藥奇珍,最為難求。小還丹不過起死回生,去邪消毒,多猛惡的傷病,服下便可痊癒。大還丹卻是道家奇珍,服下一丸,功能脫胎換骨,增益靈智,使人長生不老。不禁大喜,忙即拜謝。瘋和尚笑道:「無須謝我,只要肯聽我的話,包你仙緣不久遇合,成就也快。」

  無垢見瘋和尚和鄭隱神情親切,想起近數日的經歷,料定事出有因,便把瘋和尚請往外屋密談。鄭隱服藥不久,傷痛頓止。側耳細聽,雙方先似有什爭論,無垢始而堅拒,後竟說服,全聽不真。想起涉險經過和連日所料,心方一蕩。再聽外屋,語聲已止。跟著便聽瘋和尚拖著兩片破草鞋,踢踏踢踏往外走去。隔了一會,不見人來。連呼了兩聲姊姊,也未答應。試一起坐,周身痛苦若失,精神只有更好。再看傷處,已全結疤,殘痕累累,宛如龜裂,狼藉全胸,十分醜怪。生性愛好清潔,心上人更愛乾淨。自己皮膚本來白如玉雪,更無微暇,忽然變成這等醜態,看神氣好些地方決難復原。心正愁悶,靈鵑忽然走進,笑問:「鄭叔傷好了麼?三姑現陪神僧在桃林中飲酒,等你前去,同吃那夜所見長春仙桃,命我來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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