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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小妹驚問何故,江母方說:「乖兒不要著急,我們失盜,所有衣物銀兩,除這一箱舊衣外,全數被賊偷光。等我醒來發現,那賊還想動武欺人,一個被我用重手法打落水中,一個已逃往岸上,腳底頗快。我病後腿軟,追趕不上,恨他欺我孤兒寡母,心腸太毒,前後來了兩三次,連我身上蓋的一條薄被和動用之物均想全數偷走。不這樣我也不會驚醒,一時恨極,用兩枚銅錢朝岸上打去,全數打中,那賊雖然逃走,內中一錢似已打中要害,不死必傷,被他同黨扶了逃去。我不該出聲呼喊。落水那賊受傷更重,多會水性也非死不可。最氣人是此賊逃時還被搜出幾十兩銀子,我先不曾發現,剛將岸上逃賊打傷,他正由後走來,想是看出不妙,打算入水逃走。

  我本無心殺他,正在急喊:『大家都是苦人,只給我母女多少留點保命錢,便不傷你!』不料那賊狡猾異常,我又不曾和這樣惡人有過交代,他見我用兩枚銅錢把他同黨打傷,我再一示威,空手將支窗木棍用手斬斷,明已知道厲害,仍想全數拿走。背靠船窗,口說好話,一手拿著銀包,一手拿起茶杯,假裝口渴飲水,說他許多苦處,不料誤偷好人,情願全數奉還,只請賞他一點傷藥去醫同黨。我病後剛起,又不願將事鬧大,正和他說:『不必全數還我,傷藥我卻沒有。』只顧聽他低聲急叫求告討饒,始終忘了先將銀包搶下,一不留神,此賊揚手便是一茶碗打來,我往旁邊一閃,他已帶了銀包倒翻出去,躥入水內。我恨他不過,隔水一掌打中頭部,此賊就通水性,也難活命,但他至少還有三個同黨,二賊一死一傷,必要報復,鄰船也恐驚動。萬一蹤跡洩漏,如何是好?」

  說時,小妹已將江母扶向前艙坐定,雖幸母親病癒,但是用費衣物,除卻一箱舊衣,全被偷光,以後如何度日?心中悲憤,還不敢露出。正在悔恨心粗,不該離開,忽聽船頭有人低呼「小妹」,探頭一看,正是鄰船船家牛老頭,知其人甚忠厚,忙請進船,告以前事。

  牛老頭搖手低語道:「小妹不要說了,你們失盜的事我已知道。這是瓜洲、鎮江一帶有名的水賊長江四鼠,一向心狠手黑,無惡不作,專一偷盜往來客商。你母女外表不像有錢的人,不知何時露白被其看出。他第二次搬走你們箱子行李之時,我夫妻已被驚醒。為了他們兇惡異常,勢力大大,無人敢惹,每偷孤身商客,多是明目張膽,和強盜一樣。事主膽小害怕,裝不知道,財物雖被偷光,人還不致傷亡,稍一抗拒驚呼,便被所帶尖刀刺殺,將人綁上石頭推人江中,有時連船家一齊遭殃。哪怕泊在大鎮船多熱鬧之處,當時不能下手,也必暗中尾隨下去,水性又好,只被看中,極少倖免。最可惡是心腸太黑,一物不留,有時夜間行船,也會由水裡追去,抽空下手。近年受害的客人,每月少說也有四五起。

  他們偷了人家財物,狂嫖濫賭,錢和水一樣,用得差不多再去偷盜,無家無業,可惡已極,人更無賴,什麼惡事都做得出來。方才江老太不知用什東西打傷了一個,落水逃的一個也似受了重傷,沉底未起。我先見你母女二人不用夥伴,長江行船,又是遠路來此,還在奇怪,想不到竟有這樣本領。我料落水那賊凶多吉少,莫要受傷大重,沉死江中,等屍首浮出水面,賊黨前來報仇生事,豈不討厭?此時離天明不過半個時辰,又正變天,最好早點開船,要省好些煩惱。我們因恐賊黨看出,先還不敢過來,如今賊党已然走遠,特來通知。還是快些走吧。」

  江母便說:「衣物銀兩全被偷去,還有一包,又被水賊帶入江中,前途無以應用,不知能否撈起?」

  牛老頭說:「你們先前不該泊在此處。這一帶雖是江岸,看去水平無浪,江水甚深,下面浮泥深達一丈以上。銀子沉重,定必沉底,多好水性也難撈起,再要被賊黨帶走或是中途失落,不論那賊死活,都是海裡撈針,沒有指望。小妹水性方才我已看見,雖然極好,想在長江之中把銀撈起也辦不到,何況離明不遠,小妹這點年紀,品貌又好,入水尋銀定必轟動,遠近傳說,趕來觀看,難免惹出事來。莫如把這大船搖往前途賣掉,換一小船,多點錢出來,暫時度日。以後再想法子的好。」

  江氏母女聞言,忽想起那船乃淨波托人代買,工料極好,只是稍大,行船費事,又不願雇人相助,江寬浪大,小船也不合用,本就打算尋到地頭將船賣掉,聞言心中略定,同聲贊好。

  小妹細一檢點,還有一包碎銀,因為方才買藥不曾用完,回時隨手塞在被褥之下,未被水賊偷去,約有四五兩重,另外還有一吊多散錢。好在米鹽油柴等必需之物,淨波行時均代辦好,足敷三月之用,計算暫時還不妨事,母病又愈,心更放寬,為防病後體弱,強勸江母安臥,自去準備開船。牛老頭笑道:「此時順風,你們如其順流而下,再好沒有。」

  因憐小妹孤女,又將老婆兒子喊來相助,將篷拉起,並告小妹行船之法和前途停泊之處。

  小妹行船本已學會,見他細心指點,幫著忙亂,轉眼停當,自己省力不少,知其人甚貧苦,仗著打魚為生,所得無幾,遇到天時不好便難一飽,又知水中沉銀決撈不上,便將所剩碎銀取了一兩贈他夫妻。牛老頭歎道:「天底下只有苦人才能憐惜苦人。我雖不知你們來歷,照我看法,也是孤苦艱難的人,不被賊偷還好,經此一來,差不多被賊偷光。你們寡母孤女,老的老,小的小,以後不知如何度日,我們好歹還能打魚為生,如何忍心還要你的銀子呢?」

  江氏母女苦笑道:「我們雖窮,好歹還有兩三月的糧,這條船也能賣些銀子。你們只此一條破船,遇到天氣不好便難度日,少分一點也不相干。」

  牛老頭見她母女再三勸說,其意甚誠,只得謝諾收下。為感送銀之德,強要送到前途再行分手,以防萬一風浪太大,小妹一人照顧不及。小妹一算前途還要買藥,相隔只數十裡,只得應了。

  開船以後,牛老頭見風色甚好,便在後艄代她劈柴燒飯,一面指點行舟之法和平生經歷。小妹見他人好,順風順流,只須將舵掌好便可無事,等服侍江母吃完粥飯,又服了一次藥,人已睡熟。遙望東方,已有明意,天色卻甚陰晦,便和牛老頭談問商計前途之事。無意之中談起打魚,忽然心動,向其求教。才知牛老頭從小便以打魚為生,吃這碗飯已數十年。只要辦只魚船和一些用具,肯賣力氣,數口之家足可溫飽,有時滿載而歸或是時鮮上市,得財更多,自食其力,度日有餘。無奈所有魚市均有魚牙經紀人把持,大秤買進,小秤賣出,加上傭錢,剝削已多。另外還有官府土豪硬要進獻,強買還是好的,稍不如意便遭打罵。最厲害是時鮮上市本來極好買賣,官府推說進貢皇上,強迫獻納,一班差役如狼似虎,一個應付不好,便要家敗人亡不能安生。經此層層壓榨,所得的錢只有十之二三。近年官府之外又多出兩個惡霸和好些流氓,強買硬奪,日子越發難過。以前原好,現在都被這班惡人剝削,喘不過氣來等語。

  小妹聽他說到好處,少女天真,不知魚行經紀,連同打魚,都有一定地段,漁人不受剝削便難立足,暗忖:以後無法度日,自己本會水性,何不也弄一條漁船。靠著打魚奉養母親,豈不是好?表面不說,專心向其打聽。牛老頭有問必答,說得十分詳細,小妹一一記在心裡。船到前途泊處,又代小妹買了副藥和一些日用東西,方始殷勤別去。

  江母傷財免災,第二日人便痊癒,由此防備賊黨危害之外,又加上生活憂慮,日夜愁思,無形中種下許多病根。母女二人沿江而下,沿途都想尋覓隱居之處,均未如願。一路浮家泛宅,時行時止,連經許多城鎮,因只母女二人,不能離船太遠,小妹年紀太輕,江母又不放心,好些顧慮。

  光陰易過,不覺秋末冬初,剩下幾兩散銀錢已用去了一多半,隱居之所仍未尋到。小妹雖然年幼,卻比江母精細得多,既覺那船是個累贅,又想余錢有限,船上食糧已快用完,一任如何省吃儉用,總有盡時,不在錢未用完前將船賣掉,到了柴米俱無,定必受欺賤賣。便和江母商量停當,先打聽好了船價,然後一路問將過去,中間連受壞人欺騙挾制,均未上套。最後居然賣得善價,竟將船本得回,還多了一點利息。又將零物賣掉,只留下一口衣箱、兩件行李。先裝朝山雇了一隻小船,由水路往杭州進發,住在西湖一家尼庵之中。

  遊完六橋三竺,小妹愛西湖山水清麗,本想住下。江母覺著西湖名勝之區,地大繁華,賊黨難免往來,恐露形跡。小妹又聽庵中尼姑說起富春江上風景和桐君山色之美,忽動遊興,暗忖:師父行時原說,只是江浙一帶偏僻所在均可安居,並且無論住在何處,到時自會尋來。久聞富春江山水清麗,何不前往一遊?如能尋到好地方隱居在彼,也是一樣。議定起身,已是第二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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