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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鐵牛聞言,回顧少年和小道士已不知何往。來路是片江灘,舟行極快,共總幾句話的工夫,怎會不見人影?便將後來所聞和少年面熟之言告知。盤庚驚道:「此人所說,明是為我而發,等我回去尋他。且喜前船還易追上。」

  說罷雙槳一分,又和箭一般直駛上去。初意小船輕快,自己又是此中能手,平日往來南北岸,疾駛如飛,把萬頃江波視同兒戲,以為前船晃眼即可追上。不料當日風勢太大,前船有篷,趁著順風,急逾奔馬,比小船慢不多少,接連二三十槳沒有追上,相隔仍有六七十丈水面。遠看只見一點帆影,出沒波心,浪頭又大,如非同是順風,小舟輕快,連船影也休想望見。

  盤庚見風浪不勻,時大時小,眼看追近一點,接連兩個浪頭過處,或是遇見漩渦,略一轉側又複原狀。年輕好勝,心裡一急,兩膀用力,正想冒一點險,借著風浪之力朝前猛衝,至多把船弄翻,憑自己的水性,鐵牛決可無妨。到時,索性叫鐵牛騎在身上,由水裡趕去,還快得多,免得迫不上丟臉。一問鐵牛,也通水性,只是不高,心方一喜。忽見一條大「浪裡鑽」(當地一種小船)由斜刺裡橫江而渡。二人只顧說話,鐵牛又是倒坐,因和盤庚交厚,看出前船不易追上,恐他不好意思,心中著急,表面仍在說笑,不肯露出,後想:師父不知何故不肯停船相待,他非把我送到不可,如能因此同去,豈不更好?念頭一轉,心更放定,毫未留意前面。

  等到盤庚發現呼喝,聞聲回顧,兩船已成了丁字形。雙方勢子都急,眼看來船橫在前面,非撞上不可。盤庚見勢不佳,又急又怒,連忙用足全力,雙槳往外一扳,倒退出去兩丈來遠。因是情急拼命,見對面來船坐有幾個女子和一老人,自己的船正朝來船中腰沖去,為恐將其撞翻,誤傷人命,用力太猛,先又猛劃了一大段急路,覺著兩膀微酸,手中雙槳如非堅木特製,包有鐵皮鋼條,幾乎折斷,不由氣往上撞。再看來船,共是四女三男,老少七人,分坐在船艙中心,把只小船擠得滿滿,那船也是特製,比尋常「浪裡鑽」較大。

  操舟的是一年輕女子,穿著一身白,頭上包著一塊白紗,細腰長身,丰姿玉映,頭上還有兩縷秀髮,迎著江風飄拂不停,看去絕美。獨坐後艄,雙槳淩波,橫江飛駛而來,比箭還快。就這一霎眼間,不等自己回走,已由船前水鳥一般,橫斷江流,掠波飛去,一下駛出六七丈,再將船頭掉轉,朝著來路疾駛而下,雖是逆風大浪,照樣走得飛快。看神氣似由右側駛來,因見自己船快,有心戲弄,顯她本領,來時早已算好,自己便不回船退避,至多在船前擦過,也不至於撞上,驟出不意,倒被嚇了一大跳。最氣人是船已過去,舟中幾個少年男女,還在手指自己這面和操舟女子說笑。盤庚回指後面,正要喝罵,忽然想起對方人多,既然有心捉弄,必非常人,相隔已遠,還要趕路,罵他幾句,白費氣力,幹事無補,話到口邊,又複忍住。

  鐵牛旁觀者清,先未留意,等到發現,看出來船四女腰間均似掛有刀劍,另兩少年也都帶有兵器,內一老人身材瘦長,貌相甚是清奇,從來少見。兩少年一個尚未成年,背向自己,不曾看清,女的頭上全都包有頭紗,想起師父昨夜所說的江家兩位師叔日內要來的話,心中一動,忙告盤庚:「不要得罪。」

  盤庚笑答:「此時我也想起,但是事情奇怪。這幾位師叔不會來得這快,再說護送他們的還有兩人,理應先有一人趕回,或是命人送信。師祖為了此事,已命師伯發下傳牌,沿江各地均有專人守候,哪有一點信息不知之理?船上如是他們,不能多不相識,他也決不會無故欺人,今早我們定必得信。共總幾個時辰耽擱,早請師叔留下,見上一面再走了。不過這男女數人決不是什好相識。走過孤山,如其上岸,必能見到,探出他們來歷;如往南岸彭郎磯或是別處,就難說了。這一帶往來船家多半相熟,有的還是自己人。等我遇上先發一個信號,好請師父留意,如非敵黨,也好款待。」

  鐵牛回顧前船,只剩一個小黑點,隱現水天相接之處,忙喊:「師兄,你和我們同往湖口,有多好呢!」

  盤庚一看,就這一個耽擱,又和鐵牛說話,忘了用力搶先,前船越發隔遠;知道江風太大,船家年老力弱,拉了滿篷,不到地頭無法放落;又太相信自己本領之故,想了一想,把心一橫,笑答:「是我大意,忘了今日江風比平日不同,下面隱有逆流;前船有篷,要快得多;只顧說話,起身太遲,才有此事。拼著回去被師父教訓幾句,索性不忙,和你同去也好。就是為了龍、鬱兩家那幾個小人,不便出面,將你送到再打主意,或是回船好了。」

  鐵牛大喜稱謝。雙方情分越來越深,都不捨得,後由盤庚提議結為兄弟,一路說笑,朝前飛駛,往湖口趕去。

  黑摩勒上船以後,見鐵牛被盤庚拉住,令先開船,知道徒弟靈慧,主人情重,也許還有話說,盤庚操舟極快,水性又好,必能追來;先未在意,在船上和胡明談了一陣,見風順帆飽,胡老一人掌舵,順風而行,輕快非常,一點也不吃力,比起昨日逆風逆浪拼命掙扎,大不相同,心想:我當船家終年勞苦,與風濤搏鬥,原來也有輕鬆時候。忽見後面小船相隔越遠,恐迫不上,一問胡明,答說:「黃生師徒行舟如飛,有名絕技,怎麼也能追上,再不便是盤庚想要跟來,故意如此。」

  黑摩勒本對盤庚看重,料他師規甚嚴,必是奉命而來;落篷不便,只得聽之。後見小船已無影跡,方自猜疑,猛一回顧,不知何時駛來一條漁船,也是順風張帆,後面一個漁婆掌舵,艙中放著一個魚簍,船頭坐著一個中年漁人,面前放著一大盤魚和一些花生、豆干,正在臨風獨酌,悠然自得。開頭只覺那船突在右側出現,兩船參差相並,一同前進,往來舟船,此時雖多,事前怎未覺察?因是出道沒有多年,平日往來多是山徑和陸地,因嫌氣悶,難得坐船,偶然坐上也是過渡,江中長路行船尚是初次,那漁人夫婦又和尋常差不多,除舊衣整潔,女的行動輕便,看去有力,皮膚細白,人生得秀氣,男的神態不俗,貌相也極清秀而外,並無別的異處。

  正尋思間,忽聽身後胡明「噫」了一聲,跟著又聽胡老咳嗽。回頭一看,胡老手剛放下,胡明面有驚奇之容,問有何事,答話支吾,知有隱情,便不再問,假作看水,暗中偷視。見那漁人並未理睬自己,酒量也不甚大,一手把杯,淺酌低飲,神色自若,看不出一點形跡,方想設詞交談,船已搖開。等到雙方隔遠,再問胡明,是否見那漁人奇怪。

  胡明朝胡老看了一眼,口答:「沒有什麼。」

  一會湊近身旁,低聲說道:「那漁船實是奇怪,未過來時,它和後面幾條船先後同行。後來我們說話,沒有看它,不知怎會忽然到了旁邊。我從小生長江邊,打魚人看得最多,像他們這樣乾淨的從未見過。你看他夫妻雖都光足,從上到下,哪有一點泥汙?又是那麼細白皮肉,越看越怪,正要開口,祖父忽打暗號。看意思,我祖父也看出那船太怪,好似為了恩人而來,來路卻不知道,為防惹事,不令開口,少時必有話說。」

  話未說完,胡老已把胡明喊去,命告黑摩勒,說那船快得出奇,胡老掌舵,不曾留意後面,只覺那船在相隔十多丈的後面斜駛過來,忽在船旁出現。雖然也是滿風滿篷,船的大小差不多,江上行船,這大風浪,從來無此走法。後又發現船上櫓舵包有鋼鐵,沉重非常,那女的隨手運轉,輕飄飄的若無其事,並且他那漁網連簍,無一樣是常見之物,連人帶船從未見過。先朝黑摩勒看了兩眼,等他回顧,便裝不見,一會搖遠,裝出本來就快、事出無心的神氣。胡老恐是對頭,特令告知。

  黑摩勒暗忖:敵党方面不少能手,各式各樣的人都有。雖然不曾正面對敵,此次大鬧鐵花塢還沒有幾天,但聽人說,老賊近年對我注意,曾發密令,先想收羅入夥,不久探明來歷,知道不會與之同流合污,又令黨徒留意行動,無故不要結怨,免將身後師長引出,心實忌恨。他們黨羽眾多,消息又快,鐵花塢曾有賊黨趕到。起身以後,車衛、卞莫邪尚在裡面,呂不棄和兩少年男女也似在彼有事,大概三凶想要隱瞞遮羞也難辦到。老賊最是凶毒,先發制人,得信以後,必要派出有力徒黨暗中加害。這漁人夫婦如是為我而來,前途必要遇上。我自出山以來,連經許多風浪,從無失利,誰還怕他不成?當時微笑未答。

  船也越走越遠,遙望後面小船已現船影,料知盤庚同來,就要趕到。猛朝前看,方才漁船又在右側前面出現,相隔約有十來丈。江中有一沙灘,滿生蘆葦,上有大群水鳥,飛舞起落。漁船正由旁邊經過,相隔不過三四丈,忽有幾隻水鳥看見船頭有魚,箭一般朝前飛去,似想搶奪食物吃。漁人左手一揚,當頭三隻連聲驚叫,平空墜落,跌向江中,略一掙扎,便自隨流飄去。未了兩隻,被漁人手中筷往前一抬,相繼夾住頭頸,往後一摜,落向船後。那鳥本被夾得半死,剛一鬆氣,展翅要飛,被漁婆雙手一伸,同時捉住,用一竹籃罩住,漁船也就離開。還有不少水鳥紛紛飛來,漁人將手微揚,相繼哀鳴而退,但都未死。船漸開遠,鳥群也都驚退。

  黑摩勒眼力最強,早就看出這些水鳥,兩只是被筷子夾住捉去,餘者多是漁人用吃剩的花生打傷,意似專為擒那水鳥,繞道而去,等捉到兩隻,便不願再多殺害,除頭三隻來勢太猛,將頭打碎,落水飄去而外,下餘傷處均在腿部,可見內功一定不差,手法更准。忽想起昨夜雨中少年所說風虭,也是漁人,黃生再三命我留意,莫非就是此人?心中一動,再看前面漁船,已經繞灘而過,穿人前面幾條大船之中,越走越遠;湖口人家市鎮已然在望,漁船並未攏岸,朝前開走;胡氏祖孫正在落篷靠岸:只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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