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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說時,鐵牛立在一旁並未開口,見二人對於師父十分恭維,心想:彼此素昧平生,這二人年紀又大得多,如無什事,怎會這樣謙恭?我且裝呆,看他如何用意。便留了心。

  羅、袁二人,見鐵牛生得又粗又黑,憨憨的像個村童,和乃師一靈一蠢相去天地;黑摩勒為他引見時,說是新收門人,鐵牛身量又矮,看去不過十一二歲,於是均未理會,說完一同上路。雙方且行且談,上來大家客氣,走不甚快。走了一段,羅綱笑說:「我們彼此均有急事,天已不早,走快一點,趕到前村,正好交午。它那裡雖是荒村小店,因是山口必由之路,主人馬寡婦的燒雞味美有名,過時不候。想請黑兄師徒痛飲幾杯,不知令高足腳程如何?小弟打算趕到前面定她二隻肥雞,要先走了。」

  黑摩勒疑心對方想掂他的斤兩,隨口笑答:「我此時有些腹饑,同去也好。小徒腳步雖慢,好在只一條路,後面趕來也是一樣。」

  說罷,便和羅綱一同往前馳去。黑摩勒原意對方初見不知深淺,明知鐵牛兩條快腿由於天賦,近加苦練,腳程更快,也許能夠追上,終恐不濟,不肯把話說滿。鐵牛人小心靈,老看那二人不順眼,聞言只當師父示意,越發裝呆,故意急喊:「師父走慢一點!我不認路,走錯怎好?」

  黑摩勒聽出鐵牛意思,暗付:這小鬼比我還心多,人心難測,這樣也好,故意回頭喝道:「方才不叫你快跑,偏說能追得上,剛跑二三裡便是氣喘汗流。共總入門幾天,如何能夠勉強?你不過生長山野,習慣爬山,近路尚可,一走長路就不行了吧?此是一條路,怎會走失?我們先走,你隨後趕來吧。」

  說時偷覷羅綱,回身立待,袁煥本與鐵牛落後,也同走近,不似考驗自己功力神氣,說了鐵牛幾句,轉向袁煥笑道:「小徒天資不佳,人卻忠厚。小弟憐他孤兒,從小生長山中,能耐勞苦,才帶了來,不料是個累贅。他偏好強,歡喜勉強,我們且由他去,自走好了。」

  鐵牛假裝不願意,又不敢多說神氣,見三人已行,晃眼會合,向前急馳,也邊喊邊走,向前趕去。路只一條,曲折頗多,中間還要經一山谷。鐵牛原意這二人形跡可疑,有心做作,引其輕視,遙望三人轉入岩壁之後,已然走遠,袁煥走得稍後,曾經甸顧自己,好似笑了一笑,暗罵:你們如是賊黨,憑我師徒,休想活命!見三人已全不見,立時加急飛馳,轉過岩壁便是山谷。鐵牛忽想起,只顧裝腔,忘了前面三人腳程甚快,這一落後,怎追得上?萬一有什壞心,師父再不留意,豈不是糟?心中一急,拼命狂奔。

  遙望穀中地勢高高下下,到處肢陀起伏,前面三人早無蹤影。正在發急擔心,忽然被什東西絆了一下。因跑正急,絆得左腳生疼,身子平躥出去好幾丈,方始立定。暗忖:過時是片平地,怎會絆這一下,幾乎跌倒?又無什東西踢飛。忙中回顧,仍是一片但平石地,井無樹根石塊阻路,心雖奇怪,急於趕路,無暇回看,仍然前馳。走出不遠,又絆了一下,回顧無人,所行仍是平地,別無異狀。雖仍急馳,卻留了心,方想平日多麼難走的路都未絆過,何況平地,今日怎會連絆兩次?莫非有鬼不成,不料跑著跑著又絆了一下。

  鐵牛早已留神,當時只覺正走之間,似有黑影在腳底一閃,人便被絆,躥出老遠,腿撞生疼,幾乎跌倒。因跑太快,腳底的路和兩旁山崖林木,和狂潮一般,隨同前進之勢,往後倒退。本看不真,又是初次經行,既要查看途徑,又正關心前面師父,一心三用,不能專顧。腳底那黑影又由身後追來,到了腳底,稍為一閃,立即隱退,勢急如電,等到人躥出去老遠,立定回望,已無蹤影。經此一來,料定有人成心戲侮,不由氣往上撞,忍不住回身立定,開口想罵,猛覺身後有人笑駡道:「你這蠢牛!不跟你師父好好自投羅網,偏要裝腔,鬧什鬼聰明。走路又不留心,連踢我三腳,想作死麼?」

  話未說完,鐵牛當是來了敵人,早就縱身回顧。見那來人是個花子,年約四旬上下,身材瘦小,周身皮包骨頭,翻著一雙白多黑少的怪眼,身穿一件半長布破單衫,補丁甚多,七穿八孔,洗得卻甚乾淨,下身一條舊單褲,腳穿草鞋,腰束草繩,右手一根方竹杖,色已發紅,打磨得又光又亮,腰問凸出一塊,像似一個葫蘆,神情甚微,手指自己,笑駡不已。

  如換常人,被花子連絆三次,又是這等盛氣淩人,不講情理,早已發怒動手;鐵牛卻是內裡聰明,以前生長荒村,日與頑童為伍,雖有天才,渾渾噩噩,一味粗野莽撞,還顯不出;拜師之後,黑摩勒看出鐵牛內秀,一加指教,武功之外又教了好些江湖上門徑和處世對人之道,當時領悟;再一刻意模仿師父,學得又乖又巧,外表卻比乃師憨厚得多,絲毫不顯鋒芒,看不出來,早已打好主意,以後遇見敵人,專一裝呆討巧,在動手以前決不發作。上來雖是滿腹氣忿,依舊聲色不動,靜心細聽下去,暗中查看對頭神情。本想自己本領有限,最好冷不防,一下打倒,才能取勝。

  正打主意,猛想起方才絆這三次,事前不見絲毫形影,相隔好幾十丈,怎會被他追上,突在身後出現?此人本領之高,可想而知,自己如何能是對手?念頭剛轉,忽聽花子說師父自投羅網,方才二人,恰有一人姓羅,心中一驚,忽然福至心靈,暗忖:此人如是對頭,決打不過,不犯著吃他眼前虧。如是師父平日所說那樣異人,難得相遇,正好討教。一瞧他這樣不講情理,分明有心試我,如與計較,自討苦吃,還要錯過機會,豈不可惜?聽完,忙賠笑道:「老人家不要生氣,怪我不好,走得大慌,請你不要與我一般見識。你老人家貴姓呀?」

  花子笑道:「想不到那麼狂妄的黑小鬼,小小年紀,會收你這樣的徒弟。你這小玩意果然不錯,真有一點意思。明明吃了我的虧,自己年小,又會一點毛手毛腳,身邊還帶著寒山故物,居然忍氣,向我賠禮。本來黑小鬼目空一切,我看了有氣。不想管他閑賬,如今看你面上,不等他吃苦頭,先助他脫身吧。少時你師徒見面,就說他在金華江邊所遇的車三花子就知道了。」

  鐵牛前聽乃師說過近數十年江湖上幾位異人怪傑的姓名,一聽姓車,又是花子打扮,回憶師父所說江湖諸異丐中的神乞車衛,正與此人形態相同,料知所說不虛,忙即拜倒,急道:「你老人家就是車三太爺麼?我師父常對我說起你老人家的本領,佩服得了不得,還叫我遇見機會學你的樣,想不到在此拜見,真好極了!你說我師父被人暗算,是真的麼?」

  那花子正是神乞車衛,聞言笑道:「你這條小牛,真比你師父還要機靈。聽你這一說,可見你師父日前金華江邊是因我收拾淫賊過於厲害,不知那賊作惡太多,當我殘忍,動了惻隱之心。此乃人之常情,並非看我不起。既然如此,現在就同你去好麼?」

  鐵牛早就情急,聞言驚喜交集,忙又拜謝,被車衛一把拉起說道:「我不喜人多禮,無須如此。你師父現雖上了狗賊的當,被人擒去,但我知道他那三個對頭自稱光棍,他年紀大輕,命人暗算,有失體面,暫時還不致加害,至多先把劍偷去,送往賊巢。此事不必忙此一時。我還有一同伴,也是你師父的熟人。雖然商定,想借此一舉殺你師父驕氣,但決不使其受傷。放心跟我走,包在未到賊巢以前,使其脫身,不令丟人吃虧便了。」

  鐵牛雖知車衛神出鬼沒,本領驚人,遊戲風塵,向無敵手,總不放心,見他走路並不甚快,前面三人早已無蹤,又耽擱了一些時,越發愁急。正喊「三太爺」,底下話還未說,車衛忽然喝道:「矮賊來了!你且避開,我收拾他,與你出氣。」

  鐵牛一看,前面崖腰上果有人影閃動,相隔尚遠,剛認出那是羅綱。車衛已將鐵牛推向崖下,迎上前去,口中喊道:「哪位好心人做點好事,送我一命?否則這黑小孩不肯饒我。我已答應了他,怎麼辦呢?」

  羅綱原是抄路趕來,想把鐵牛擒去,正順崖腰馳下,一聽花子呼喊,死星照命,也未聽清,因覺鐵牛腳程不慢,有了這些時候,應該走到,如何不見?想向花子打聽,雙方快要對面,忽想起此地荒山深谷,並無人家,花子如何來此乞討?心念才動,車衛已迎面攔路笑道:「你肯送我命麼?那太好了,我正過不去呢。」

  羅綱性最兇橫,殺人如同兒戲,聞言錯會了意,以為花子不耐窮苦,來此求死,反問道:「你這花子,想我送你的命麼?那個容易。方才有個穿黑衣的村童,長得又黑又蠢,腰間插著一柄窄長的刀,你可看見?」

  花子笑道:「問話我可以說,但你答應送我的命,不能反悔。那小黑牛不是好人,本事且比你大得多呢。幸而先遇見我,否則像你這樣冒失鬼,非吃他虧不可。連我老人家精明了一世尚且上他的當,何況是你這樣廢物。」

  羅綱一聽花子口出不遜,不由大怒,本要發作,繼一想此是快死的人,何必與他一般見識?敵人那等厲害,徒弟決不會太差。方才途中遙望小狗已看不見,分明先是假裝暗中追來,人已入穀,不知藏在何處?如不同時殺掉,被他逃走,必將仇敵師長引來,從此多事,豈不冤枉?還是忍氣,間明之後,再殺花子不遲,隨口喝道:「賊花子,死在眼前,還敢無禮!快說那小狗今在何處,有什本領,我好殺你,免得活在世上受罪。」

  車衛笑道:「你這大一個人,連話都聽不出,真個混蛋!你方才答應送我一條命,還未收到,便想殺我,真不怕人笑掉下巴。你也不打聽打聽,車三太爺面前,有人說了不算的麼?」

  羅綱越聽越不像話,不由怒火上升,未等聽完,怒喝:「瞎眼賊花子,竟敢無禮!」

  拔刀就斫。車衛接口冷笑道:「無知狗賊和我動手,憑你也配!」

  左手一伸,將刀擄住。羅綱拔刀斫時,話才聽完,剛聽出對方自稱車三太爺,忽然想起一怪人,心中一驚,刀已斫下,被花子扳住刀鋒不放。情知不妙,忙奮力往回一奪,紋絲不動,方料要糟。就這微一驚疑之際,猛覺手中一震,虎口崩裂,左膀酸麻,刀已脫手,飛向天空,映著陽光,閃閃生輝,往左近樹林中落去。緊跟著,人還不曾縱起,眼前一花,欲逃無及,面上已中了一掌。當時頭昏眼花,臉骨欲裂,半邊牙齒全被擊碎,順嘴流血,兩太陽直冒金星,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歪,翻倒地上,幾乎痛暈過去,不由兇焰盡斂,哪裡還敢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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