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北海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沈琇幼時最喜往假山上縱躍遊戲,有一次,竟將近邊砌的一塊大山石縱塌,連人一起縱落。總算生具異稟,機智靈慧,加以天生神力,身輕體健,一見不好,乘著將墜未墜之勢,雙足在石面上奮力一登,身子斜縱出去,縱向對面丈許遠近的一株梧桐樹上,人未受傷。墜石吃那猛裂一登,近旁假山石又被連帶登塌了好幾大塊,當時聲勢甚是嚇人。事後被乃母重責了一頓。由此睹氣,好幾年沒有往假山上去。沈琇素來好勝倔強,言出必行,只是應了眇女,不能不往,心終不願上去,故此只在下面舞劍徘徊。

  這時獨個兒閑得無聊,又想物色插竿之所,便信步走了上去。剛到亭前,忽然瞥見亭後牆外疏林廣場,月光如畫,陰影交加,靜蕩蕩的,四外不見一個人影,夜色甚是清幽,看得也極真切。暗忖:「丐婦說得那等慎重,似非妄語。她不令我早立竹竿,必恐窺見之故,此舉決非專一為我釋嫌解法,必還於她有關。眇女平日受她虐待,怎又勸我照她所說的行事?還有眇女一個小花子,竟似久別重逢的故人,由不得心中對她憐愛。她更非常親熱,無故稱我恩主,言動神情又極神秘,不似一個無知女孩。」

  追憶前情,又好笑,又奇怪,只想不出個道理來。隨把地址覓好,估計亥時將近,便把竹竿取上,對著外牆,立在亭外危崖石筍之後。覺著地勢甚好,有那石筍擋住,牆外的人決看不見。插好仍去亭內,準備候到子正,不問有無異兆,均去竹竿下面立定,握劍相待。

  剛往石頭上坐下,便聽後門輕輕敲了兩下,微聞喚了一聲「恩主」。知是眇女前來,心中大喜,連忙趕下。剛到門前,便聽眇女悄聲急喚道:「恩主先莫開門,我自會進來。但我知園中人多,只請告我何處無人好了。」

  沈琇忙道:「從這裡起,直到你日裡去的那一帶,都沒有人。所有男女下人,被我托詞賞月,俱趕到花房裡去了。」

  話未說完,一條瘦小人影忽然迎面飛墮。沈琇見她小小年紀,這麼高的園牆,竟能悄沒聲息飛越過來,越發驚奇。未及問活,眇女已先開口急問道:「恩主,長竿、雄雞立好了麼?」

  沈琇見她神情惶遽,語聲發顫,好似有什危難剛剛脫出之狀,好生憐惜,便拉著她一隻又瘦又幹的小手安慰道:「你別怕,到了我家,就無妨了。那惡婦說的話,我已照辦,竹竿也插在假山上了。」

  眇女吃了一驚,邊拉沈琇往假山走去,邊問道:「恩主何時插竿?可見園牆外面樹林裡有什動靜麼?」

  沈琇答說:「你來時我剛插好,入亭還未坐定呢。牆外空無一人,有什動靜?你手抖則甚?什事如此害怕?」

  眇女聞言,籲了一口氣道:「事情真巧。請勿見怪,此時不暇多說,好在只有個把時辰便完。假山形勢甚好,定可隱藏旁觀。少時我不說話,恩主不要開口,不久必有奇事發生。惡婦今夜遇見仇人,雖然十九難幹活命,但我們已答應了她,決不失信。我上去,先給她一個信號,使有準備。雙方都非好人,誰遭報也是應該。惡婦人較陰毒,尤其該死。約已踐了,且看她數盡與否。只竹竿由我代掌,恩主旁觀便了。」

  沈琇聞言不解,本想盤問,眇女已自先上。一到上面,朝牆外細看了看,又見插竿之處,醜臉上方始轉了喜幸之容。再一眼看到石桌上所橫寶劍,越似心安意喜。拿起略微觀玩,便打手勢要過,匆匆趕去亭外,用劍尖環亭亂劃。劃完取出一物,才有黃豆大小,向空彈去,立現一點綠色火星,飛向空中,一閃即滅。隨上亭來,低聲悄告道:「恩主福命真大,這就好了。」

  沈琇對於眇女,由不得心生憐愛,不論什事,都覺合心,絲毫不舍拂逆。兩次想要問話,均被悄聲搖手止住。幸虧素性剛直,如換別人,見此詭秘行徑,定必激怒,非要盤詰出個底細不可,何況是個風塵中的小女花子。這時竟為眇女誠懇辭色所動,不特毫無忤意,反憐她人小力微,萬一受什危害,又想不起如何幫她。

  正在盤算,眇女已掩向亭外山石後面,向牆外疏林中查看了兩次。忽然湊近,低語道:「我來時,還見對方有人在左近來往,心恐恩主不知雙方邪法厲害,甚是愁急;又聽竿已插好,越發擔心。恩主形跡未被對方看出,還可說是運氣好,插時湊巧,人已離開。天已子初,按說就不交手,這等不見不散的死約會,不論何方,此時總該有踐約的人到來,怎會一點影跡皆無?此事奇怪,莫要惡婦在途中先就遇阻,對頭早已隱伏林內,我們被他相了面去。我雖是他們門裡出身,昨今兩日又遇高人指點,事情畢竟兇險。惡婦因我年紀雖小,身邊帶有我娘給我的法物,對方又知我來歷,看在我父母分上,再照他們規條,決不肯隨便傷害,本意逼我同去應敵。

  「我因日裡她己行法暗算,非恩主答應為她埋伏解圍,不肯自己刺血解去禁法;又恐夜來難以脫身,不得不強勸恩主答應。回去一想,鬼母門下雖然法嚴,不許用法力傷害無知常人。但是此法陰毒,如由恩主代掌,對方更想不到,雙方仇恨又深,萬一驟中暗算,忿極遷怒,豁出回山受責,連恩主一齊為仇,如何是好?其勢又不能向對頭告密。再者,我和恩主兩生主僕師徒,一向言出必踐。惡婦雖是凶毒刁狡,我隨她乞討受罪,由於滅消前孽,出於自願,否則照我母親傳授,先前隨時皆可逃走。我夙根未昧,如以此時而論,我比恩主還明白些,自信行事也頗機智,怎會去年已然受害不過,準備逃走,臨時反自吐實,吃她乘我不防,下了禁制,平白多添苦孽?我們已經答應了她,能否使其脫身免死,看她運氣,但我們必須把答應的話做到。

  「只恩主安危可慮,越想越愁急,她又看定了我,苦無脫身機會。後來為堅她的信心,免使疑慮,又想不久與恩主異地重逢,便要改邪歸正,特地把所知道的兩件法物獻出。她因我平時一任淩逼,始終倔強,又不肯認她為母;再知我爹對她仇恨越深,留我轉是未來隱患,幾次想下毒手。俱因這兩件邪教法物,非我親傳親授,不能使用一件,並且一害我,立有反應。當時招來好些強敵,就奪了去,也是有害無益,眼釘肉刺偏去不掉。放了我又恐報復,引來仇敵,尋蹤為害。在恨得牙癢,無計可施。本來是她心病,不料日裡還對她譏嘲爭鬧,夜來反是吐口送她,又當需用之際。

  「我最重要的一件就在我臉上,她始終不知,以為今晚脫險之後,便可將這後害除去,一時高興,疏於防範,被我抽空逃走。本定同在上面觀戰,使恩主看回熱鬧。照理,他們兩派邪教拼鬥,未發時,越是平靜無事,再一不按時限,形勢越更兇險。也許今晚月色太好,對方知道左近居民未睡,或是有人夜出未歸,恐被撞上,誤傷犯規之故。現在兆頭大是不好,總算是惡婦一黨又還內行,或者無礙。便恩主今生也是仙福無量,未必會受什傷害,但是目前毫無法力,處此危境,終覺可慮。還是請恩主暫且下去,如見無妨,再請上來觀戰吧。」

  沈琇一則憐愛眇女,出於夙因,關心太切;二則心高膽大,一向好奇,難得遇到這等奇事,不舍離開。低聲笑答道:「你都不怕,我還會怕嗎,我雖不會武,頗有蠻力,尋常一二十人,決非我的敵手。這口寶劍,經我常磨,也還鋒利,原是家傳,曾殺過不少人,正可為你壯膽辟邪。」

  話未說完,眇女低聲笑道:「劍乃人間凡鐵,適想來此行法掩蔽,苦無用具,恰巧現成,所以高興。如用此來對敵,休說辟邪,直是廢物,連膽也壯不了。請想,我一奇醜丐女,恩主又是生有自來,智慧眼力甚高,如非夙世情誼太深,怎會如此垂青,有求必應?實不相瞞,初相見時,我因恩主前因已然遺忘,我雖勉強認出,終是雲泥分隔,只急在心裡,怎敢放肆?如非看出恩主對我恩意更勝前生,也決不敢像此時這樣,想到便說了。還是聽我的好,免我多了牽掛,到時轉難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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