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北海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幸而丕緒平日雖怕老婆,當此愛妾生死關頭,一時情急,竟然據理力爭起來,說:「取子棄母,萬無此理。她入門不久,便有身孕,可見生育容易,不過頭胎艱難而已。休說嬰兒男女未分,就算是個兒子,命中該有終須有。我本無心納妾,原是岳母恩憐,賢妻美意。既已收房,平素並無失德,決不能為了保全嬰兒,草營人命。」

  一面正色堅執,大爭不已;一面迫令收生婆從速下手,只要大人無傷,必有重賞。

  田母素日信佛,深恐報應,只想母子都保,無所主張。田氏見丈夫自發動起,說什麼也不離開產房,為護愛妾,竟改常度,向己力爭,面有忿色,越發恨極,乘著乃母去往佛堂祝告之際,氣得咬牙切齒,連男帶女,一齊咒駡。鳳珠在床上聽得清楚,連氣帶急,當時逆血上行,哭喊得一聲:「老爺,由我死吧。」

  就此死去。夫妻二人正在吵鬧,還未聽見,收生婆一報信,才知人死。田氏遂了心願,自不再鬧,而且轉怒為喜,令收生婆從速下手取胎,免得嬰兒悶死在內。丕緒忽然冷笑一聲,喝道:「哪個敢取?我甯斷子絕孫,也須還她一個整屍。這等家室,不如無有。我日內便出家了,要這送娘兒作什?」

  話未說完,目中痛淚也自奪眶而出。

  同時田母原看出乃女近來神情不好,恐她吵鬧,守在房裡。後見情勢越險,情急無計,才往佛堂求告。聞報大驚趕來,進門知道人不救轉,女兒夫妻休想和好,怒瞪了乃女一眼,匆匆趕往床前,細一查看,知是逆血上攻,許能有萬一之想。又看出收生婆本領大差,不顧喚人,忙將大碗濃醋往火盆上潑去。一面忙喊:「取紙來熏。賢婿不要優急,照你岳父相法,新姨福相,必無橫死之理。」

  丕緒終是忠厚,氣急悲憤之下,和田氏鬧了幾句,見岳母如此關心,反而不好意思,滿面通紅,無話可答。淚眼注視心頭愛寵,正在傷心凝盼,忽見丫頭奔人報信,觀音庵聾師父同一中年女尼,要見外老太太。田氏一聽丈夫為了妾死,竟要出家,雖然氣憤,也是惶急,坐在旁邊,正沒好氣。聞報方喝:「蠢東西,也不看看是什時候,你老爺為了心上人,快要當和尚去了,誰還有什心腸接待她們?」

  話未說完,田母已一迭連聲直說快請。丫頭剛一轉身,便聽院中有一老尼口宣佛號走進。田母喜道:「這就好了。」

  隨說,人已搶步接出。

  原來觀音魔老尼是個聾子。田母起初也未留意到她,只因素來信佛好善,所居鄰近,見她年老耳聾,庵中清苦,時往拜佛佈施。聾尼時常求助,並說不是己用,乃是代她行善,接濟好人。田母因她自身操行實是清苦,頗為贊佩,不問多寡,有求必應;自己有什事,也常向她庵中許願虔求。日子一多,漸漸覺其每次求告,只要聾尼在側,似有意似無意地偶然答上一兩句話,日後必有靈應,情知有異,信奉觀音也愈勤謹。便這次鳳珠懷孕,事前也曾略示先機。後來足月不產,兩三次前往訪問,均值老尼遠出未歸。上年家人重病,便因她贈藥得痊。知她向不無故登門,此時前來,必非無故。

  等到外屋一看,果然還陪了一位中年女尼同來。狀甚恭謹,迥與往日相見,耳聾懶散之狀不同。見面便指中年女尼說道:「這是我大師伯,在川邊倚天崖龍象庵居住,法諱上芬下陀。偶經門外,聞說主人側室有孕難產,恰帶有兩丸催生藥在此,不論產婦母子及已生未生,只要在當日內,便可救醒。如是女的,大來另有去處,從小也當男兒看待,不必纏足拘束,他年全家人丁財產,便可因她保全了。還有你和令婿,俱是積善之家,家室理宜和美,這些緣孽,已求家師伯代為化去。此外有符一道,另贈令愛丹藥一粒。就在產婦回醒時,將符焚化,再請令愛服此丹藥,自有靈效。出家人不願輕人血房,請自將去吧。」

  芬陀坐在上首,始終微笑,一言未發。

  田母喜出望外,聞得房中哭聲嗚咽,知在危急,不願多說,匆匆禮謝,趕進房去。見產婦面如土色,手足冰冷。女婿也不畏血污,伏身其上,正在痛哭。收生婆看出母子全無生理,恐受埋怨,已經溜走。忙喊:「賢婿躲開,包你能活,靈丹來了。」

  丕緒已經情急痛心,神志已昏,哪聽得見。田母終恐時久耽誤,老年人氣弱,拉了兩下未拉起。所幸產婦死前發話,未一個字是開口音,口張未閉,忙把兩丸丹藥塞向口裡。初意產婦已死,不能下嚥,忙喚人取水沖灌。忽聞異香自口發出,跟著口便閉攏,一個噴嚏,人便悠悠醒轉。田母喜極,急喊:「姑爺,快些躲開,新姨已醒,肚裡還有胎兒,莫被你壓壞。」

  同時鳳珠本是汙血逆行,將氣閉住,雖然兩太陽穴直冒金星,悶脹無比,知覺並未全失。耳聽丈夫哭喊,與正室爭吵之聲,心如刀割,只乾著急,說不出一句話來。待了一會,周身血脈全滯,快要走上死路。猛覺口鼻生香,一股甘芳之氣,由喉間沖人腹內,晃眼佈滿全身,關竅立通,遍體輕快舒適,痛苦全消。只是腹中震動,產門似要分裂。當時神智清明,知將分娩。睜眼一看,丈夫淚眼模糊,伏身胸腹之間,正在哀聲悲哭。忙也伸手,連推帶喊道:「老爺請走開,我底下不好,怕要生呢。」

  丕緒原知岳母拉他,以為人死不能複生,不信能夠活轉,悲慟之極,意欲盡情一痛,故作未聞,目光仍不時掃到愛妾臉上。嗣聽田母說得緊急著重,又放了兩丸藥在愛妾口內,猛想起常聽岳母說起聾尼,絕望之余,方生希冀。愛妾已妙目流波,面色轉變。心中一喜,已自醒悟,高興之極,正待撫問溫存,吃田母、鳳珠一喊一推,立時明白過來。平日拘謹的人,不禁羞得滿面通紅,連忙爬起。一回身,正趕上田氏看出這場亂子太大,丈夫固執,愛妾情重,人如死去,縱不出家,必不會與己和好,正在床前惶急萬分,後悔無及。

  人一醒轉,一想丈夫可惡情景,重又勾起妒火。雖因人剛回生,恐再氣死,話未出口,兩下裡這一對面,由不得惡狠狠瞪了一眼,歎了口氣。丕緒此時心氣漸平,見田氏雙目哭腫,想起以前夫妻也頗和美,只嫌她脾氣乖張了些,适才話實在太重,也自內愧。剛把頭一低,想不起說什話好,田母早把那道靈符向燭上點了。符火光中,似見有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閃,田氏立似頭上有人擊了一掌,跟著心中一震,怒火全消,只覺疲倦異常,隨即轉身坐下。田母見她面色轉和,不知靈符已經生效,隨把丹藥遞過道:「這是老師父給的靈丹,快些吃了。你看新姨吃了這藥,起死回生,可知好呢。」

  田氏接過服了。這本是瞬息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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