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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放煙火國恥難忘 話舊事信疑參半


  話說我在國民游憩所樓上,聽得下面嘩笑聲音,友琴、詠棠邀我下去瞧。我就跟著他們走下了樓,卻聽得聲音在花園裡頭。走進花園,烏黑黑簇了大半園的人。卻有一樁奇異處,那些人都站得稀稀朗朗,並無擁擠情形,卻都仰著頭,不知望些什麼。我也抬頭一望,只見空中有無數東西在那裡飛舞,有龍,有蛇,有鳳,有鶴,有蝶,有蜂,一對對的,盤旋飄蕩,五色熳爛,好玩的了不得。

  正欲問他們時,「劈拍,劈拍,劈劈拍拍」又響起來了。只聽得「蚩,蚩,蚩」,一樣東西沖天而上。仔細瞧時,原來是只火輪船,甲板上站著好多個人。那幾個人,鬚眉朗朗,很是活潑。友琴道:「這是新發明的煙火,你瞧好不好?」我道:「妙極了!怎樣製造的?」友琴道:「怎樣製造,倒沒有仔細。」說著,「劈劈拍拍」,又連放上十多個煙火,卻都是鐵甲兵輪樣式,龍旗飄蕩。那船上,還都標著字:「南洋海軍」、「北洋海軍」。詠棠道:「這是演甲午中日之戰。這二三十艘海軍艦,都要被日艦轟沉或捕去的。」我道:「這乃是中國倒黴事情。現在既然強盛了,為甚還要梟這痛瘡兒?不怕出自家的醜、坍自家的台麼?」

  詠棠還沒有回答,友琴早「蚩」地笑了出來。我問他:「笑什麼?」友琴道:「雲翔,你又不是三家村的冬烘學究,怎麼連這點子見識都沒有!」我道:「你說的是什麼?」友琴道:「你道排演中國失敗事,便是出中國人的醜、坍中國人的台麼?可還記得古人說的『安不忘危,泰不忘否』兩句話兒?我們中國,眼前總算富強到了極點,只是『富強』兩個字,不能靠著形式上,總要靠著人心上。人心一怠惰、一驕傲,不要說現在這點子國力,就使海軍、陸軍比現在多起十倍,軍械、槍炮比現在猛烈過十倍,農、工、礦各種實業比現在發達過十倍,也不能一刻兒安逸呢!記得麼,我們中國在四十年前,土地、人民不是占著全地球第一位置麼,為甚弄得委靡不振呢?可知『怠、惰、驕、傲』四個字的壞了。」我聽了,很是佩服。

  只見「蚩,蚩,蚩」,連放上了十多個煙火,卻都是日本軍艦,高扯著旭日旗,橫衝直撞撞將來,先前放上去的中國軍艦,雁翅般擺著。說也奇怪,卻見兩邊軍艦上「轟,轟,轟」,都開放出炮來。那炮好就是月炮做成的,放得連珠相似,宛如真的海戰一般。一會子,中國軍艦殺敗了,逃將下來,日艦便拼命地追趕。追著了,通通捕去。日本軍士一個個跳上中國軍艦,把龍旗收掉,換上了旭日旗,這才漸漸的沒向雲中去了。瞧的人,沒一個不拍手稱妙。

  煙火放過,友琴、詠棠就送我到錦文社招待所。那招待所離國民游憩所,只一箭多路,走不幾步就到了。房屋卻是本國式,窗明几淨,收拾得很是清潔。一個招待員,只有二十多年紀,笑盈盈出來招待。問起姓名,才知姓王,名佐材,江陰人氏。友琴、詠棠略坐一坐,就告辭而去。王佐材問我:「可要浴身?」我正嫌油汗凝身,十分地不爽快,連說:「很好!」

  佐材引著我,走到浴室裡。我一見浴室,心裡就不覺奇詫起來。看官,你道為何?原來,浴室裡並沒什麼浴盆、浴巾一切浴身應用的器具。我問佐材:「這就是浴室麼?」佐材點頭道:「正是。」我道:「沒有浴身器具,怎樣浴法?」佐材聽了,骨輪骨輪,兩隻眼不住地向我瞧看,好似異常驚詫的樣子。我見他這樣,心裡愈加疑惑,暗忖:「難道現在時光,浴身不用浴盆、浴巾的麼?」只見佐材向我瞧了一回,就問我道:「先生浴身,難道還用著浴盆、浴巾的古法麼?那不累贅煞人!」我道:「新法浴身是怎樣的?沒有浴盆,水放在那裡?沒有浴巾,身上的汗汙,用什麼東西來擦?」佐材道:「原來,先生還沒有曉得,現在時光,那個還願意拿水來洗澡,拿巾來擦身!」

  我詫異道:「浴身不用水,用什麼?」佐材道:「先生同我玩不成?我不信先生這樣開通一個人,連新法洗澡都不會知道!」我道:「簡直沒有知道。」佐材道:「現在洗澡都是用汽的,那用水洗澡,不行了已有十多年了。」我道:「用汽不用水?這汽,是不是就是蒸汽水?」佐材道:「不是蒸汽水,是汽。」因向壁上一指,道:「這就是汽管。你脫好了衣服,只要把管子一開,裡頭自有汽放出來。用夠了,把管子一閉,就完了。」我依他所指處瞧去,見一個自來水龍頭似的東西,裝在壁上。我道:「多謝指教,倒要試一試看。」佐材見說,便出去了。

  我就把裡外衣服,一件件脫去,脫了個一絲不掛,走到汽管所在,像開自來水般,把這機關兒只一撥。那時節,心裡頭還有點子擔驚,恐怕汽兒直沖出來,精赤的光身子,要擔當不住。誰料機關撥開後,聲息全無的,一股暖氣從管裡頭出來,經過我的身子,只覺全身暢快,經裡絡裡,沒一處不伏貼。真是奇妙不可言!

  一會子洗畢,我就把機關閉住,穿好衣服,走出門去。佐材問我:「如何?」我道:「妙極,妙極!」遂問:「這汽從那裡來的?」佐材道:「是公司裡製造的。人家要裝浴汽管,只消去關照一聲,公司裡馬上派人來裝,裝費是分文不取的。」我道:「用這汽,公司裡每個月收多少錢費?」佐材道:「那也沒有一定。用的多,費就出的大;用的少,費就出的小。」我道:「多用少用,他們又怎地會知道?」佐材道:「也像自來水、自來火似的,立著汽表。瞧了表就能夠知道,一點子不會錯的。」

  我道:「那個發明出來的?」佐材道:「就是醫學大家蘇漢民先生。蘇先生當時發明這樣東西,也無非為便利病人起見。那知現在不生病的人,也都貪省力用這東西了。」我道:「這汽是什麼東西所制?」佐材道:「聽說從化學裡分化出來的,很能夠去汙滌垢,並能殺一切微生蟲。常用此汽浴身,可以消除百病。」我聽了,不勝驚歎。

  一會子,佐材陪我到房裡。只見房裡各項陳飾,異常奪目。桌椅都是細竹編成的,精巧絕倫,卻又異常雅致。壁上遍掛著字畫,筆法秀媚,落款都是女子。那只床,式子異樣的玲瓏,比了從前的涼床,靈巧便捷,勝過十倍還不止;比了西式鐵床,美觀又超越過數倍。一般的床腳上裝著小磁輪,可以自由推動。張著薄紗帳子。看官,在下這時候,宛如劉老老初進榮國府,事事物物,一觸我眼簾,沒一樣不奇怪,只是叫不出名兒。就舒舒服服睡了一宿。

  次日起身,佐材陪著,早餐過,就在招待所裡各處,遊歷了個遍。見所內也有花木,也有絲竹,及一切遊玩、各種器具,也有藏書樓、閱報室。

  向午時,詠棠女士來了,告訴我,今日社友齊集國民游憩所,開茶話歡迎會,並叫我演講四十年前的民情風俗。我推託不得,勉強答應了。

  我問:「友琴為甚不來?」詠棠道:「友琴姊去瞧飛艦試演了,大約向晚才來。」我問:「何處試演飛艦?」詠棠道:「就在浦東公園裡。」我問:「這飛艦,是不是系我國人所製造?」詠棠道:「我國人製造成飛艦,已有四五十種。制法精粗不一,大約與各國所制的,總也不差什麼。不過,今番這一種,確是最新發明的,東西洋各國,從不曾有過。」我道:「飛艦種類,竟有到四五十種麼?」詠棠道:「最初時候,只有得兩種。一種像飛鳶樣式,沒有什麼氣球提攜的。上沖霄漢,可以高到三千尺以外,槍彈已經打不著了。還有一種,是系縛在氣球上的。」我道:「那一種我也曾見過,就是四十年前,歐洲各國所發明的。只是升到空裡頭,氣球要隨風飄蕩,很不能自由的。」詠棠道:「這是外國製造的。到我國人會造,把這拙笨的法子已改良了。」

  我問:「怎樣改良法?」詠棠道:「就在氣球上,添了兩個翼翅,便像鳥一般,翱翔飛舞,進退自如。就是碰著烈風猛雨,也不懼了。這還是最初時光的樣子。後來,逐漸研究,逐漸改良,便長的、尖的、渾的、扁的,製造出無數新樣子來,竟有到四五十種之多。現在這一種新發明的,與從前各種,卻又大不相同。聽說在飛艦裡頭,安置了汽油機器。」我道:「了不得!汽油車在地上行走,倘是開足了機,一個鐘頭,也要行到三百多裡。在空裡頭飛行起來,其速率,不要同炮彈差不多麼?」詠棠道:「炮彈呢,總究趕不上的。只是飛行器裡頭,總要算著他了。」我道:「這種飛艦打仗起來,裝上了炸彈,拋擲到敵人水陸營裡頭,可就猛烈無匹了。」詠棠道:「我們中國,橫豎永遠逢不到打仗事情的。」

  我道:「這是什麼緣故?」詠棠道:「現在,海陸兩軍異常的完備,環球各國,沒一國比得上我們。要同我們開釁是,我敢保得住,沒一國有這膽量!講到吾國,素來抱持平和主義的。只要人家不來惹我們,已是好極了,我們是斷斷不肯侵奪人家疆土的。你想,人家不敢來惹我們,我們不願去惹人家,怎地還會有打仗的事情?」我道:「我也想去瞧瞧。只是路徑不大熟悉,女士可否陪我一往?」詠棠道:「今天的試演,沒甚可瞧,過天還要到上海來呢。」我見他不肯,只得罷了。

  佐材走來,說:「開飯了,請先生同女士到飯廳用飯。」女士聽了,就道:「雲翔先生,飯廳裡坐罷。」我跟著詠棠,走進飯廳。見向外六扇長窗,齊齊開著。天井裡,種著三五株棕樹。樹葉像蒲扇般,疏疏朗朗,青翠可愛。屋裡四周,都用粉紙糊裱得雪亮。居中擺一隻圓臺,臺上匕箸碗碟,排列得簇斬。詠棠讓我上坐,我也不客氣,就此坐了。詠棠、佐材,在下相陪。搬出飯菜,雖只六樣,烹調的卻都可口異常。詠棠舉箸相勸,殷勤地了不得。一時飯畢,漱過口,洗過臉,閒談了一會。詠棠道:「是時候了,我們走罷。」

  我跟著詠棠,走向國民游憩所來。只見遊憩所門外,停著無數的車馬。曉得都是錦文社社員,特來歡迎我的,不覺心裡頭一喜一懼。喜的是,難得眾情如此歡洽,禮貌如此周詳;懼的是,我毫無學問,演說起來,未必能博眾人的滿意。肚裡想著,腳步兒早跨進大門。只見昨天品茶的那間,黑壓壓坐了一屋的人。靜悄悄地,沒點子聲息,氣象異常肅穆。我一想從前每逢盛會,會場上咳嗽吐痰的聲音,「切切咄咄」講話的聲音,雜亂得什麼相似。現在,竟進步了許多了。

  詠棠引我上了台,向眾人介紹道:「此位就是諸君素所企慕的青浦陸雲翔先生。」詠棠才說得這一句,就聽得台下轟雷般拍起手來,我就向眾人哈了哈腰。詠棠向眾人演說一遍,眾社友也都陸陸續續走上來演說。有長篇大論,滔滔不已的,有三言兩語就走下去的,無非是稱頌我、企慕我的意思。我這會子,倘必要一一抒寫出來,看官們不說我是夢話,就說我是吹牛了。所以,我只好簡括其辭的,一句話交代過。

  當下,我也循例說了幾句感謝話,又演說了一番四十年前的上海風俗、中國怪像。只見台下眾人,很露出不信的樣子。我見友琴不在,沒有人證明我說,沒奈何只得由他們。看宮,在下當時節的困難,與這會子竟一般無二。現在,我口講筆寫,寫得筆禿墨枯,講得唇焦舌敝。試問,看官們相信陸士諤的,能有幾人?

  我演說完畢,詠棠向我道:「難得先生到此,眾社友得瞻丰采,請合拍一個照,放在敝社,做一個紀念品。」說畢,就見人拿著照相傢伙,過來拍照。拍過照,眾人便一起起散了。詠棠拖住我,再到花園裡逛逛。剛進園門,就見「蚩,蚩,蚩」,半空裡,一件東西飛墜將來,就落在我身旁。我不覺嚇了一跳,卻見是個人,見是個女子。仔細一瞧,就是我的好友李友琴女士。我心裡奇怪,道:「友琴,怎麼忽地變了飛仙也!難道這樣的科學昌明世界,還有甚妖法神術不成?」問友琴時,卻又笑而不語,弄的我丈六金剛,一時摸不著頭腦。詠棠也只顧笑。第八回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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