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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錢姨姨三更驚噩夢 費太太一棹訪春(3)


  酒至半酣,忽見春泉的管家阿根走進房來,向春泉耳邊輕輕的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就見春泉面孔頓時脫了色,立起身來,向眾人說了聲少陪,跟著阿根,頭也不回的去了。眾人都覺奇怪,齊問靜齋:「貴居停為了什麼事,靜翁總該知道。」

  靜齋道:「兄弟倒也不知其細。」

  瑟公道:「敢是他如夫人出了什麼毛病麼?」

  靜齋道:「那決不會的。」

  祥甫道:「敢是經濟界上有甚變動麼?」

  靜齋道:「益發遠了。敝東財政上一切事情,都先與兄弟商酌的。如果為了錢財,兄弟斷無不知之理。」

  瑟公道:「不必猜這悶葫蘆了,停會子總會知道的。」

  於是又喝了會子酒,惠伯因別處還有應酬,辭著先走。介山問:「明天張園到不到?」

  惠伯道:「中西武士比力,那是稀世難逢的,倒總要觀光觀光。」

  說畢,下樓去了。王祥甫送客回房,眾人也就催請賜飯。吃畢幹稀飯,續上手巾揩過面,瑟公等都起身作別,祥甫也想同走。甄可卿咬著耳朵,悄說:「你請坐一會子,我還有一句要緊話,要同你講。」

  祥甫自然遵命。可卿這句話,直講到次日十二點鐘才罷,也不知到底講點子是什麼。小說家常套,一支筆不能寫兩處事,一張口不能講兩頭話。現在且把祥甫一邊丟下,重要敘那費春泉了。

  你道春泉在席間得著的是什麼消息。原來家裡正妻,因他終年不回家,知道在上海一定有花頭,遂率領著兩位姨太太,兩位小姐,趕到上海來。先落了棧房,然後派人到祥記,關照孫達卿,立派老司務到梅福裡春泉公館報知一切。春泉本底是怕老婆的,所以一得此信,就嚇得魂不附體。跟著阿根,出了兆貴裡,馬車也忘記坐了,一步左,一步右,大踱著亂走。馬夫看見,忙著跟上來,喊道:「老爺老爺,車子在這裡。」

  阿根也道:「老爺,坐了馬車去。」

  春泉站住腳,馬夫拉上車子,春泉慢慢上車,心裡著慌。犯了這樣的彌天大罪,見了老婆面,又不知怎麼一個處治法。可恨那匹馬,偏走的飛快,不多片刻竟風馳電掣的到了。阿根在車後跳下,先進去通報。春泉此時宛如醜媳婦第一遭兒見公婆,心裡頭忐忑不定。等了好半天,不見動靜,正不知怎樣一個發落。小馬夫開了車門,春泉還呆癡癡坐著。小馬夫道:「老爺不下車麼?」

  一句提醒了春泉,才慢慢走下車來。三步挪不到兩步,挪到棧房門口,劈面碰著阿根。只聽阿根道:「老爺為甚不進來,太太叫請呢。」

  春泉心裡好像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不住打探。挨到房門口,阿根槍步飛報。只聽太太道:「還不進來,敢是要我迎接麼?」

  春泉沒奈何,跨房進去。見太太家常打扮,只穿著雪湖縐紗棉襖,品藍縐紗棉褲,束著玄色摹本時式裙子,白絲小襪,平底玄色緞鞋,頭上不戴帽子,梳著精光烏黑的時式髻,燕尾式前劉海,左右分叉,剪得斬齊。長方臉兒,白膩得羊脂相似,眉疏目朗,額上奕奕有光,薄薄敷些脂粉,烘得兩頰微紅,宛如海棠含露。坐在那裡,像觀世音般一尊大大方方的,正同著姨太太、小姐講話。春泉見太太不甚發怒,才放下了一半心,鞠躬如也的一步步挪上去,棘棘業業稱了聲太太。費太太只顧講話,好似沒有聽得一般。歇了好一會,才冷冷的向春泉道:「你好呀,樂得連家都不要了。新姨太怎麼樣,一尊神佛竟會把你牢牢絆住,我倒要去見見他。」

  春泉諾諾連聲,一句話都不敢回答。大姨太才言道:「大姊,新姨太是堂子裡出身,迷人功夫想來總好的。」

  二姨太道:「這又何消說得,倘然功夫不好,老爺怎麼會得昏呢。」

  大姨太道:「不昏總會想家了。」

  原來大姨太、二姨太都是太太的姨表妹妹,太太沒有出閣時光,表姊妹淘裡,原是很要好的,三個人常常聚在一塊兒,或是作活,或是玩笑,從沒有離開過,人家都稱他們做肚子肺頭。太太出閣後,兩位表妹也不時前來探望,住住總是十天半月,推心置腹,毫沒一點子疑慮。那裡知道倒造化了春泉,想兩位姑娘生的本是俊不過,其意態之輕盈,丰采之流麗,就便魯男子柳下惠見了,也要魂消魄醉,何況費春泉正在年輕欲盛時光。不多幾時,早都勾搭上了手。柔情蜜意,無限纏綿。一日被費太太撞破了,三個人跪地懇求。費太太歎了一口氣道:「是我瞎了眼珠子,怪你們也無益,都起來都起來。」

  兩位姑娘道:「我們從前曾約過三個人同嫁一夫,現在姊姊自己不肯踐約,怎好怪我們暗渡陳倉。」

  費太太無奈,只得允許。於是春泉遂明公正氣的把兩位表姨都收了房,所以大姨太、二姨太都稱太太做大姊的。春泉聽了兩位姨太的話,就左右開弓,作了兩個揖,央告道:「多謝你們兩位,少說句罷。我受了刑罰,你們要也疼我的。」

  二姨太道:「你這樣不長進,我們還疼你做什麼。」

  太太正色道:「我們來了,你抵樁怎樣?還是叫我們棧房裡住一輩子不成?」

  春泉道:「是是,我就伺候太太公館裡去。」

  太太喝道:「放屁!」

  春泉忙應:「是是,悉聽太太吩咐。」

  太太向二位姨太道:「你們聽聽,天下可有這樣不懂道理的人。你娶的那婊子,既然娶到家來,總算是你的小老婆了。那有我們到了,做小老婆不來伺候,我們顛倒上門去見他之理。這樣大剌剌的小老婆,我活了二十三歲,從沒有聽見過。你也是個念過書的人,這會子要我們到公館去,可算是行客拜坐客不是。你到底當我們都是什麼人。」

  春泉暗想「完了,新姨太也是不很好講話的,要他到棧房裡來伺候,不見得做得到,這題目真難了。」

  費太太見春泉面有難色,怒問:「你不行麼?」

  春泉嚅囁道:「太太不要動怒,我們家裡頭,不曾有過這規矩,教人家怎麼行呢。凡事總要人家心服才好。」

  太太道:「放屁,你這話真是屁也不值,規矩是天下通行的,怎麼到了我們家裡就不能夠行起來。你幾時見過我們家不曾有過這規矩。」

  春泉道:「太太可不能夠怪我,他們兩位怎樣,現在新姨太也是一般的人呀。」

  費太太道:「你可真昏了,你娶的是什麼人?怎好與我這兩位妹妹相比。我這兩位妹妹,給你騙上手,已經冤屈的了,我待他們好一點子,也不為過。你自己去想罷,我這兩位妹妹,難道命裡頭註定做小老婆的不成。」

  說得春泉無言回答。費太太道:「怎麼不響了,肯不肯,究也回我一聲兒。」

  春泉道:「是是是,我去同他來,我去同他來。」

  說著退出房去,回喊阿根跟隨。費太太道:「喊去做什麼,我還要問他話呢。」

  春泉只得一個兒坐馬車回公館,見了新姨太。

  看官,費春泉妻妾到了上海,梅雪軒封號倘不改封,這也費姨太,那也費姨太,不要說看官們眉目不清,編書的也難於剖別,那就不得不摹仿史宮筆意,大書特書道:「某年月日,費太太、大姨太、二姨太來自故里乃敕改姨太太梅雪軒封號曰新姨太,別於故也。」(趣甚,雅甚,嬉笑怒駡皆成文章,先生有焉。)

  當下春泉向新姨太道:「我有一樁事情,同你商量。」

  新姨太問:「何事?」

  春泉道:「我家裡太太小姐和兩位姨太都來了,耽擱在客棧裡。照理總要接他們這裡來住,你看如何?」

  新姨太道:「這裡房子是你租的,你要叫他們來住,儘管叫來住是了,問我做什麼?」

  春泉道:「你是明白人,我曉得總沒商量不通之理。好在他們住不多幾天,就要回去的。這幾天好人落得做,只是還有樁事情,也要懇求你答應。他們在客棧裡,你最好去探望一回,當面請他們一聲,顯得你禮數兒周到。我們這位太太,人是很好講話的,你去見過面就知道了。」

  欲知新姨太答應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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