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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推星命亂道胡言 煮人肉毀屍滅跡(2)


  楊老太拿出命金,瞎子謝了一聲,打著命牌去了。這裡兩對夫婦,嚇倒了四個。經魁更唬的沒精打彩,連飯都吃不下。戈氏發了癡似的,逢廟燒香,逢神許願,天天東趕西趕,忙到個個亦樂乎。看看立秋相近,老夫婦兩個更是茶飯無心,坐臥不寧,大家心上都像有件極重要事情,沒有幹掉似的。又好似天就要坍下來,地就要陷下去,巴望他坍不著陷不到自己身上。一顆恐懼心,與一顆希望心,時時在肚裡頭打仗。合家子四個人,都是一個樣子。經魁利害切身,更像監牢裡重囚,盼望皇恩大赦一般,天天問戈氏道:「我能夠不死麼?」

  戈氏道:「望你吉人天相,能夠沒事,大家好。」

  到了立秋這日,經魁竟然病倒了。老夫婦兩個,急得要不的。到了晚上,不敢回房,就在兒子房裡頭坐守。眼睜睜瞧著經魁,一瞬都不敢瞬,直看到天亮,見經魁好好睡著的,心上約略定一點子。相語道:「昨夜是沒事了,今天不知怎樣?」

  第二日又眼睜睜望了一日一夜,依舊沒事。心裡竊喜躲過兩天了,只願五天都是如此就好了。話休絮煩,言歸簡便,老夫婦兩人,目不轉睛的看守,直守到第五日,見仍舊沒甚變動。到了天夜,兩個人已疲倦的了不得,坐在床口,時時合眼,卻時時驚醒。一合上限,就見經魁在那裡掙命,睜眼瞧時,依舊好好的睡在床上。戈氏也衣不解帶,陪守了五日四夜。年輕人究竟精神好,依舊健朗如常。見公婆困倦,勸道:「公公婆婆身子也要緊的,究竟有了點子歲數,這樣的苦難,那裡支持得住,弄出了病來,我們做小輩的心裡如何過意得去,請回房去睡罷,這裡有媳婦守著一樣的。況且先生說五天,今天已是第五天了,一竟沒什麼意外,總不見會有什麼的了。」

  老夫婦初還不肯,後見戈氏的話十分有理,總不見會一走就出毛病,竟大著膽應允了。臨走,再四囑咐戈氏,叫稍有變動,就來關照。戈氏應喏,楊裁縫夫婦勉強歸房。聽了聽果然沒甚聲響,寬衣登床,這一覺便如小死。

  睡不多時,忽聞呼號之聲,從兒子房裡鬧起來。老夫婦齊齊驚醒,穿衣也不及,連跌帶撞的奔去瞧。見黑暗中經魁狂奔而出,拔掉門閂,向後門一徑奔去了。戈氏啼啼哭哭追上去,楊裁縫夫妻也拼命奔救,忽聽得訇東一聲響,已經跳進水裡去了。原來楊裁縫後門外有一個大溪,通著大河,水流非常的急。鄰舍人家聽得聲音,執著火出來張望,見白茫茫一片的水,水花兀在那裡躍躍的動。楊裁縫夫婦和戈氏臨流慟哭,戈氏更哭的頓足捶腦,十分淒慘,撩著衣也想跳下水去。鄰舍人忙著攔勸,問他經魁怎樣會得投河?戈氏哭道:「眾位休問我,多謝你們先替我去撈救撈救,撈著了不論救的活救不活,我總還能夠見著他一面。」

  說罷號哭不已。眾人見了,都覺傷心。就有熱心的駕著船隻,繞溪河撈轉來,那裡有個影蹤,想早隨波逐流,氽出大河去了。戈氏見撈不著屍身,站在冷露裡,定歸不肯回家。楊裁縫夫婦再三慰勸,才半推半挽硬挽了進來。詢問情形,戈氏道:「公婆去後,他依然熟睡,我坐在床邊靜守,一響不敢響。他忽地直坐坐起來,我問他要什麼,也不回答,見他眼也斜了,嘴也歪了,跳下床向外直奔。我忙著攔阻,那裡攔阻得住,只得哭喊公婆。後來的事是公婆親眼瞧見的。」

  楊裁縫道:「你也不要氣苦了,死的是死了,活的卻原要活的,再不然他一死,我們都不要活了。想來大數難逃,這是前世註定的。」

  戈氏才少止悲哀。到明朝,命人四處打撈,竟像石沉大海,依舊打撈不著。從此鄰舍人家講說出來,當這兩個瞎子是仙人。你也請他算命,我也請他算命,生意盛得要不的,同業中無不羨妒交作。楊裁縫見戈氏年輕,同老婆商量:「我們家裡窮不過,媳婦嫁過來通只半年,又沒生育過一男半女,叫他白挨苦做什麼,不如尋個戶頭嫁了,讓他下半世也過點子快活日子。」

  楊老太婆道:「他們兩口子何等恩愛,現在經魁剛剛死,就提起嫁掉他,怎知他肯不肯?」

  楊裁縫道:「你且去探探他口風,肯最好,不肯再商量。」

  楊老太婆踅到戈氏房裡,表明楊裁縫意思,總道戈氏不肯的,那知他竟一口答應,只說:「一嫁由親,再嫁由身,公公既許我改嫁,身價憑公公作主,人卻須我自己揀的。」

  楊老太婆回復了楊裁縫,楊裁縫道:「我曉得這孩子,不會與我拗的。」

  自從楊氏這口風露出後,就有許多做媒的前來說合。東村張大,西鄉李二,南城趙三,北鎮王四,戈氏概行回絕。後有戈氏的中表兄方阿朋,派媒人來說,才答應了。講定茶禮洋一百元,即日迎娶完姻。夫婦異常要好,這樁事講說出來,傳進了吳縣陳大老爺耳朵裡。陳大老爺疑道:『算命那有這樣准的道理,這其中必定有詐。』暗派衙役出去查探兩個瞎子,查著了自有重賞。差役不敢怠慢,到各處明查暗訪。一日,訪到瞎子總會。春泉聽到這裡,笑問:「蘇州瞎子也有總會的麼?」

  福生道:「蘇州地方,各行都有總會,那總會就設在茶館裡,同業的人,認定了一家茶館,大家都在這一家喝茶,每天板到,就叫做總會,並不真有什麼會所的。」

  春泉道:「那就是上海的茶會。」

  福生道:「蘇州地方,也有人叫做茶會的。兩個差役走進瞎子總會,見一桌上有三個瞎子在那裡講話,差役就在隔桌泡茶坐下。只見一個有鬍子瞎子發歎道:『這碗飯吃到現在,真吃盡吃絕了。跑東跑西,三天工夫,通只做得四百大錢的生意。鴉片煙都不夠抽,拿什麼來養家。』

  兩個沒鬍子的答道:『還是你好呢,我們兩個人拼攏來,也不到四百個錢,所以煙抽不起,只好買個吞頭抵癮了。』

  有鬍子的道:『你們好在沒有家眷,一個子身體,究竟好混一點子。』沒鬍子的道:『我們倒豔羨你呢。』

  有鬍子的道:『豔羨我什麼?』

  沒鬍子的道:『像你這種家眷,也有的過,尊嫂是很會賺錢的,你自己不好,定要去干涉。上月鬧的那笑話,弄得通城都知,直到現在,我們走出去,街上的小孩子,不問青紅皂白,瞎子捉姦,瞎子捉姦混鬧,鬧的我們都沒意思呢。』

  有鬍子的道:『老弟,你叫沒有犯著,好說這樣風涼話,犯在自己身上,就知道了。烏龜是人人不情願當的。』

  沒鬍子的道:『這就叫瞎鬧了。現在有眼睛的縱著老婆偷漢子,自己于中取利,也多得了不得,俗語叫做開眼烏龜。何況你我本底沒有眼珠子的,並且尊嫂姘的就是海音寺大方丈,手裡很是有錢。』

  有鬍子的道:『已往的事,不必再去談他,眼前生意這樣的壞,可有什麼法子挽回?大家商量商量。』

  沒鬍子的道:『我想還是跌價四十五文一命,改為三十五文,總可以軋掉他了。』有鬍子的道:『不行,汪二、沈六現在每命漲到六十四文,人家偏是信他。你我就是跌到十文,人家不信,又怎樣?』

  兩個沒鬍子的尋思一會,齊道:『我們索性約齊了大眾,把這兩忘八敲個半死,看他還會做生意不會做生意。』

  有鬍子的道:『那真是瞎鬧了。我看還是到官府衙門去控告,說楊經魁性命,就斷送在他兩人手裡,讓官府辦他,你我就能夠安居樂業了。』

  沒鬍子的道:『不妥不妥,你我告他,你我先要陪著吃官司,並且這事究竟沒甚憑據,官也未必肯准。』

  三個瞎子恣意瞎講,不提防隔桌上兩差役聽得明明白白。一個差役趁勢坐過去,向瞎子道:『你們方才所講的話,我都聽得了。老爺正在要查,快跟我衙門裡去。』唬得瞎子連忙抵賴道:『我們沒有說什麼,老兄不要聽差了。』

  差役道:『你眼睛瞎,我耳朵須沒有聾。楊經魁不楊經魁我都聽得,你要賴,你自向老爺跟前去賴,老爺正在查這案子呢。』


  瞎子唬得幾乎哭出來。同伴見這差役辦不來事,遂親自過來向瞎子道:『你們不必害伯,我決計不來難為你們。你們倘然不敢見老爺時,只要把事情告訴了我,就不見老爺也好。只是話須直說,有一句半句假,我可就要不依。』

  瞎子聽說,才放下了心,就問:『老兄是那一個衙門裡大爺?』

  差役道:『這個你且不必問,你只要把你曉得的事說出來是了。你如果定要知道我是那一個衙門,只要跟我到衙門去是了。』三個瞎子聽了,沒口子的應是。那有鬍子瞎子,就咬著差役耳朵,說了半天的話。

  差役問:『可是句句真言?』

  瞎子道:『倘然掉了半個字誑,神明在上,馬上罰我做啞巴。』

  差役道:『你瞎了兩個眼睛,已經夠了,還要找一個啞巴找頭麼?』

  瞎子連說:『不敢不敢。』

  差役臨走,又說:『你現在碰著我的事,倘洩漏了半句出來,我只認得你們三個。』

  瞎子回說:『不敢洩漏,不敢洩漏。』

  兩差役回轉衙,稟覆本官道:『下役們已經探聽清楚了,這兩個瞎子,一個叫汪二,一個叫沈六,住在養育巷三百十六號門牌。兩瞎合姘著一個女子,所以飲食居處,都在一處。』陳老爺聽稟,立標出兩支火簽,叫去拿捉。原來這兩個瞎子,住在姘頭那裡。他的姘頭,也是個瞎子。三瞎相會,彼此姘媸莫辦。有時吃起醋來,瞎鬧一陣,瞎打一會。這幾天,兩瞎子因為瞎運大旺,每天總要賺到五六吊錢,所以大魚大肉,瞎吃到個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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