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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游張園盛衰感今昔 購橡股成敗論英雄(2)


  那人道:「橡皮股票麼?噢——我想著了。記得二月初頭,我同了個朋友,堂子裡去打茶會,走進迎春坊,就聽得巷堂唱曲聲、胡琴聲、打牌聲、笑語聲、喝酒聲,紛紜雜遝,耳朵都幾乎震聾。等到跨進相好院裡,樓下廂房五魁八馬,六七個客人,拳豁得正高興。樓上外國房間有人在碰和,正房間也有客在。一個大姐引我們到亭子間坐下,倒上兩杯茶,略略應酬幾句就去了,瞧她情形像很是忙碌似的,好半天不見一個人進來。我等的不耐煩,就從門簾隙裡望進去。見前房擺著一台酒,主位上坐著個很漂亮的小夥子,頭上留著一寸多長前劉海,一條油松辮,梳得滴滑精光,架著金絲眼鏡,銜著支雪茄煙。身上穿的是白灰杭線緞灰鼠袍子,一色的馬甲,執著酒壺,殷勤勸酒。背後坐的,正是我那相好。只見我那相好,稱他為小師姑,瞧了那副親熱情形,曉得他們交情並非泛泛。第一位上坐著個麻臉胖子,滿臉的笑容,宛如廟裡塑的彌勒佛,手裡拿著一張印有外國字的紙頭,翻來覆去,不住的瞧閱。瞧了一會,嘻著嘴不住的笑。旁邊坐著幾個,一個瘦子,蘇州口氣;一個寧波口音的,黑蒼蒼面孔,矮胖胖身材,和瘦子兩個談股票情形,很是熟悉。只聽他們講的什麼西乃皇、甲隆浜、達昌,我是一點子不懂。後來相好進來,我問她,她告訴我,做主人的綽號叫小師姑,家裡開著錢莊,那幾個大半都是錢莊老闆,他們都是買橡皮股票發的錢。我那時沒有曉得什麼叫橡皮股票,就問那朋友。朋友告訴我,滙豐銀行替星加坡橡樹公司經手售賣股票,才十多天,買股的人十分擁擠,橡皮股票價值一天天飛漲起來,從十多兩漲到幾十兩、一百多兩、幾百多兩,現在已有一千幾百兩了。十多兩銀子的股票,隔了一夜,就變成幾百兩,兩夜就變成幾千兩。這幾天,一天裡倒有五、六個行情呢。時時漲,刻刻漲,有著股票,比了掘藏畚金還在快活。掘藏畚金,還要費點子氣力,並且究竟有點子拿不穩。我問:『萬一股票不漲上去怎麼樣?』朋友道:『那是斷沒會的,只有拿著雪白銀子,要買股票買不到手;哪有買到了手,反憂不漲之理?』我心裡不覺大動,恨一時沒有現成銀子,有了銀子,也好買他幾股,過幾天現現成成,一個富家翁是穩拿的。心想到親戚家告借,告借倘然借的到手,那發財兩字依舊有點子巴望,心裡轆轤般不住轉念頭。忽聽朋友道:『走吧,時光不早了。』我只得答應著,走到門口,見前房喝酒的那班客人也散了,有的坐汽油車,有的坐馬車,各帶了相好,電掣風馳而去,我見了十分豔羨。

  「回到寓裡,睡在床上,眼望著帳頂,轉了一夜的念頭。到明朝,就到親戚朋友家張羅銀子,走去奔來,可憐白忙了十多天,半個錢沒有借著。我那時十分的懊惱,那朋友不曉得我心事,拖著我戲館、堂子,各處亂闖。承他好意,無非要我解掉點子愁悶。哪裡曉得,到一處就觸著我的心事,僅增添了無數愁悶。」

  一帆聽到這裡,就插問:「為甚緣故?」

  那人道:「凡酒樓、妓院、戲館、花園,沒一處不碰著那幾個發財人,瞧了他們那副志得意滿神情,不由人不氣。後來,我有事到杭州去了三個禮拜,回到上海,仍舊同著那個朋友酒樓、妓院、戲館、花園各處亂逛,可也作怪,前回瞧見那班發財人,一個也不見了。有一天,路上碰著了那個麻臉胖子,不覺大吃一驚。」

  一帆道:「芍翁為甚吃驚?」

  那人道:「麻臉胖子當時是彌勒佛似的嘻著嘴,不住的笑,現在卻不對了,愁眉苦臉,一副苦惱形狀。我很是奇怪,問朋友時,朋友道:『現在橡皮股票大跌了,他們當時購股票賺進的錢,這會子通通還掉還不夠,都在走頭無路呢。』一翁,我聽了朋友這話,心裡就非常的快活。幸得那時沒有現成銀子,幸得親戚朋友都不肯借給我,不然可就壞了,哪裡還有規在這安逸日子過?」

  一帆道:「橡皮股票鋒芒的時候,上海地方,不論做生意人,不做生意人,男的、女的,個個搶著買,只要是橡皮股票,就以為財神菩薩請在家裡頭了。不問是老股,是新股,橡樹是怎麼一個樣子,種在怎麼一個地方,公司開在哪裡,股票原值幾何?都沒有知道,盲奔瞎撞,你鬧我嚷,真是可笑的很。」

  士諤插口道:「聽得人家說,那時光,滙豐裡因為買股票人擁擠不過,恐怕鬧出事來,用了兩個紅頭黑炭守門,印度佬揚著木棍趕,再也趕不開,人家還死命擠進去。聽說比了轉輪王處搶人生還要利害。」

  一帆道:「這班人也是犯賤不過,蘇浙鐵路公司客客氣氣,優待著買股的,他們倒都不肯去。橡皮公司雇了印度佬,揚鞭驅逐,他們倒都擁得去,敬酒不喝喝罰酒。」

  士諤道:「別的都不要緊,跑馬盛會落寞得如此地步,上海市面恐怕就此不起呢。」

  一帆道:「雲翔,我真佩服你有先見之明,只是那時怎麼就會知道呢?」

  士諤道:「其進銳者其退速,那是一定不易的道理。」

  那人問一帆:「什麼先見之明?」

  一帆指士諤道:「此位陸君,是兄弟的老同學,廣有見識,舉國若狂的時候,就料定橡皮股票馬上要失敗,在報紙上登過好多個短評。」

  那人才向士諤拱手道:「貴姓是陸,台甫沒有請教。」士諤道了姓名,回問那人,才知那人姓童,號叫芍卿,鎮江人氏,在法界崇聖學堂教授法政。

  一帆道:「芍翁有暇到這裡來,敢是貴校逢跑馬也放假的麼?」

  芍卿道:「不為跑馬,敝校今天齊巧有點子小事,放一天假。只因敝校的房子舊不過了,所以人口不甚太平,每天晚上就要鬼出夜,歷歷碌碌,吵鬧的不安靜。這幾天越發不好了,竟新來了幾個縊死鬼,夜夜現出形來討替。」

  士諤忍住笑,問道:「縊死鬼怎麼要討替?」

  芍卿道:「大凡縊死的人,不得著替身,再也不能夠投人身。像陽世官府,總要後任到了,前任才能夠離任。」

  士愕道:「必是縊死鬼也有一定額子的了?」

  芍卿道:「那個自然。」

  士諤道:「候補人員有沒有?」

  芍卿道:「總也有的。」

  士諤道:「足見芍翁博學,陰間的官制也都熟悉,好似做過一任陰間吏部似的。」芍卿聽了,只道是恭維他,隨便謙恭了幾句。

  士諤道:「有了縊鬼便怎樣?」

  芍卿道:「兄弟早知道不妥當,這幾天常常聞著水粉氣,昨天果然有個學生,沒緣沒故上起吊來了。幸虧茶房看見了,救了下來,總算沒有闖成禍,隨即叫人送了他回去。今朝堂長請了十多位道士,在學堂裡作法事,淨宅驅鬼,所以兄弟閑著。」

  士諤道:「芍翁怎麼曉得貴校裡有鬼怪?鬼怪這東西是視之無形,聽之無聲的。叫兄弟就住他一百年,再也不會知道。」

  芍卿道:「然而不然,鬼怪有時竟也活龍活現。敝校裡堂長,有天傍晚時光走過課堂,見黑板邊黑黑一團東西滾將過來,唬得他老人家毛髮直豎,要想喊,偏偏舌頭不被他作主,再也喊不出聲。當夜就發了寒熱,他夫人請了個仙人看香頭,看出來,說是碰著了吊殺鬼。」

  士諤道:「那必是貴校學科完備,這個吊殺鬼特來留學的。」

  一帆道:「你又要武斷了。也作興鬼王派他來調查學務,以備回去舉辦學堂呢。」

  芍卿道:「不必取笑了,兄弟今天還有點子小事,少陪了。」

  一帆道:「儘管請便,儘管請便。」芍卿取帽子在手,向兩人一點頭,擺擺搖搖去了。

  士諤道:「怎麼學堂裡頭有這種奇怪的事?上海總算開通地方,偏偏出奇事情都出在上海。」

  一帆道:「上海之大,無奇不有。這兩句話你難道沒有知道麼?」

  士諤道:「奇到如此,奇之極矣。」

  一帆笑道:「那又何足為極,比他再奇的事不知要有多少。」

  士諤驚問:「再有奇的事麼?」欲知一帆說出什麼來,且候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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