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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十一 計機布阱一片神機 地久天長一場春夢


  話說雲二奶奶聽了小叔子老三的這一套言語,心上又好笑、又著惱,滿心說幾句使性兒的話兒,委實不敢得罪了有錢的小叔子。只得陪笑說道:「叔叔說的是。嬸子的主見也是不差。但是大伯子不知替丈夫找了怎樣的事情?多少出息?還沒知道。可否懇請叔叔,這筆賬暫且擱一擱。等丈夫接了事情,手裡寬舒些兒,那時節,理該本是本、利是利,陸續歸還呀!」

  老二道:「不錯,不錯。決不有負老弟的。這會子索性好到底,送佛送西天,移挪五十元,等我快點動身,萬一僥倖,稍有寸進,誓必報答賢夫婦。」

  老三聽了,冷笑一聲道:「這樣閒話說他做甚?我倒先要請教借了人家的錢,不肯立紙文書,究竟居心怎樣嗄!這不是安心混賴嗎?」

  老二娘子忙道:「這是怎敢呢?」

  老三道:「既不是安心混賴,為甚不肯寫這憑據?嫂子你忒乖了。老實說,這麼的乖巧,使到我三少爺面上來,是不受的。可別做你媽的夢!」

  老二夫妻聽著老三出言無理,由不得心上動了一點兒的氣。老二便道:「老三,你這樣兒不像同胞手足哩。」

  老三道:「奇呀!怎樣才像同胞手足呢?難道做了阿哥,天然的應該賴兄弟的錢呀!」

  老二娘子道:「叔叔,我們並不曾說要賴債呀!這話兒可不冤死了我們。」

  老三冷笑道:「沒曾吃馬肝,卻識得畜生的心想。」

  老二娘子道:「呵呀!呵呀!這話兒,叔叔說錯了。」

  老三道:「錯了,便怎樣?可沒斬頭落腿的罪名。安心賴債的,不是畜生,是什麼?我三少爺偏偏要說你們畜生,畜生!……」

  老二怒道:「兄弟,你別忒狂了。你不過該了兩個錢,就狂到這等田地,又不是自己的能為掙得來的,也不過靠著裙帶風光罷哩。我雖則窮些,也不是沒志氣的人。你口口聲聲說『安心賴錢』,我可不是這種沒出息的人,兄弟你別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天可憐我雲老二有一日翻身,斷不敢短少分毫,有本有利,雙手捧過來還你。這兒我也不指望你圖全了。」

  說著一手拖過那本帳簿來,瞧著道:「欠了多少?欠了多少?我的好兄弟,請儘管吩咐出來,該算多少,便是多少。立刻寫還你憑據,何苦來受這葳蕤氣!」

  老三道:「然而這種憑據,拿著也是壓賬箱的行貨。不是我說句滿話,若說你有一日,本是本,利是利,一筆算清還人家的錢,只怕要等到宣統萬年哩!」

  老二道:「咦!到底你要怎樣?立還你文書,你又這等嘔苦人。別說同胞手足不該如此,就是尋常朋友,也是不作興的。兄弟,我勸你少些兒興頭哇!誰保得一輩子的風光嗄!」

  老二娘子接過來道:「叔叔,不是我膽大,說一句話:想大伯伯在家的時節,瞧我們急了,不須我們張口,顛倒湊過來說:『要使錢嗎?要使錢嗎?』……」

  老三不等老二娘子說完,雙手兒羞著老二娘子的臉道:「淫婦,淫婦,虧你說得出。哼!你們大伯、小嬸兩個幹的勾當,諒情我不知道嗎?大伯嫖了小審,該不花錢嗎?我三少爺不愛你這柳樹精似的鴉片煙鬼,也叫你沒法子想。哇!老實說,我三少爺不愛你。若然愛了你,嫖了,使得你狠狠的發一票財哩。」

  老二娘子一聽這麼污辱他,不由的一陣心酸,淚如雨下,氣的昏了,顛倒說不出話來。老二大怒道:「放屁!放屁!」

  手口連上,一巴掌飛到老三的臉上來。老三冷不防,吃了一巴掌。那裡肯受?於是哥兒兩個廝打成一片。老二娘子卻倒在床上,只是嗚嗚咽咽的哭。卻說三奶奶忽聽哥兒兩個鬧起來,忙拿了一封洋錢,急急的跑來勸解。只道是終不過為了錢罷哩,卻不料他丈夫說出這麼荒唐的話兒。所以拿了一封洋錢過來勸解。以為最得法的道兒哩。忙道:「伯伯、嫂子快別這樣,盤纏在這兒了。」

  那老三一見他老婆來了,忙一鬆手,一溜煙走了。三奶奶便對老二福了一福,陪笑道:「丈夫魯莽,伯伯勿怪。這裡是五十元洋錢,盤纏想是夠了。要是還有別的使用,等我再拿去。」

  老二一時氣糊塗了,只記得老三說,原是他老婆的主意,要同自己算帳、寫契據。便冒冒失失的道:「奶奶別消遣我了。我原沒聲氣,還要同你們賢夫婦兩個張口。我二老爺也是堂堂大丈夫,只被該幾個臭錢的婦人瞧的半個錢都不值,我是安心混賴錢的小人!奶奶你是『女中堯舜,巾幗丈夫』,不配跑到小人屋裡來,仔細玷污了你的好身子。其實倒是肮髒了我的場窩哩!」

  三奶奶聽他氣忿忿的一泡兒亂說,只道是受了兄弟的氣惱,心裡恍恍惚惚似的,所以神經紊亂,說出沒由來的話兒來。便陪笑道:「伯伯明鑒,須知弟媳卻沒錯兒!」

  說著走到床前,彎著腰道:「嫂嫂別氣苦了。小叔子錯了,我陪罪呢。」

  老二娘子止了哭道:「奶奶原可憐我們的,我們豈不知道?若是好壞都識不得,我們還好算人嗎?至於平日間移挪的錢,按理是要算一算,心上有個數兒。今兒是末次的張口了。大伯伯既然打電報來叫去時,想來多少終有點好處兒,還錢日子雖說是說不定,然而指望卻有了。因此才敢再張一次口兒。若是大嫂子在家呢,我們同大嫂子張口了,奈何他又恰好娘家去了。奶奶既是沒意思照應我們這一趟,那也不在乎。我想在心裡了,只好不怕丟臉,仍舊同大嫂子商量去,不過大嫂子家裡勢派的要不得,上下三等,丫頭僕婦、家人小廝直有論百人,那一個不要暗底下說笑著:我們姑太太剛回來住一日,借錢的直跟上門來哩。我們可不羞嗎?」

  三奶奶忙道:「誰要提前兒的話呀!自家手足,那裡有要寫契據的款兒?並且也沒多大的款兒,你們又不曾挪過成數兒的錢,終不過零零星星的,就是積算起來也微乎其微呀!就是今兒他說,大伯伯有電報來,叫二伯伯省裡去。短幾個盤纏,我立即拿錢了。他怎樣同你們說,我是一概不知道。」

  說著遞過那封洋錢來,道:「這盤纏不是有了。」

  老二夫妻恍然大悟,都是老三的鬼戲。老二娘子又哭道:「奶奶是好極了!很可憐我們的,我們感激的要不得。不過叔叔說我同大伯伯幹了什麼沒臉的勾當,不知他那一天見過來?別的亂說亂說,也就罷了,這種話兒,也使得隨便說說的嗎?」

  三奶奶忙道:「呵呀!他說嗎?該死,該死!怪不得嫂嫂氣苦了。嫂嫂不氣苦。該叫他來對伯伯嫂子磕頭陪禮呢。」

  老二夫妻一來為著三奶奶這麼情理;二來盤纏已有了,巴不得一腳跨到省裡,馬上發財。誰有工夫拌嘴呢。因此歎了一口氣道:「奶奶這般賢慧,這般慈悲,可憐我們,我們將就點兒吧。到底自家親兄弟,說不得一句話兒也錯不得嗎?不過請奶奶教訓他一頓,就是了。還且交代他,這種話兒到底不可以亂說。假如不是親哥嫂,誰肯原恕嗄?」

  三奶奶忙答應著,又陪了許多小心,便回房去。只見老三躺著煙榻上抽鴉片煙。見他娘子來了,便含笑著欠起身子來道:「奶奶回來了?」

  三奶奶忽地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指著老三道:「哼哼哼!你好,你好!你這樣造孽,都折在我身上,替你還這孽債。你原是個精光漢子,儘先補用的叫化子,靠著我怎地受用,還不安分些兒。」

  老三連忙站起來,陪笑道:「奶奶怎地不自在?又要討奶奶教訓了。」

  三奶奶道:「閒話少說!方才你說的二嫂子和大伯伯的秘密交涉,還是果然有這事,還是你憑空結撰,隨口亂說哇?」

  老三連忙陪笑道:「奶奶別生氣,這是沒有的事。不過一時間沒有說話,可以堵住他們的嘴。他們忽然眷念大哥的情,借這話頭,就搭架上去了。原是沒些兒影響的。」

  三奶奶冷笑一聲,點了點頭收拾收拾,當日就回娘家去了。原來三奶奶的娘家姓尤,父親喚做尤爾山。爾山的娘卻是堂班裡的女掌班,手裡很有一票臭錢。爾山的爺是販古董的,常在一般兒闊人身邊走動。堂班又是闊人萃薈之處,爾山的爺,自然也走的熟了。當時爾山的娘看他人最老實,又沒妻小,就此做了夫妻,爾山的爺本是新學家所謂「生計學」

  是高妙不過的,一徑得了這一注橫財,便大展經綸。不上十年,少說些五十萬家私,是足足的了。及到爾山手裡,又增進了一倍。但是爾山只生了一個女兒,沒有兒子,滿心要把這女兒和鄉紳仕宦之家對頭親事。無奈鄉紳仕宦之家,因他家的底蘊,有點兒不清不白,不貪圖他這一份嫁資。於是雲老三開通很哩,別管他底蘊,只消靠著老婆有錢就是了。

  那爾山瞧著雲老三好表人才,雖非鄉紳仕宦的門楣,然而他的哥雲老大聲名赫赫。雲老二又是秀才。招了這個女婿,終算于湯有光哩。老早說的嫁這女兒,情願賠貼二十萬嫁資。其實這女兒私房積蓄也不止十來萬金,珍寶首飾也很值幾個。所以雲老三娶了這位奶奶,頓然的麵團團起來。況且這位奶奶又很賢慧,頗知婦道。諸君想呢,雲老三滿意呢,不滿意哇?不要說天底下的人得了這麼的老婆心裡高興。就是做書的自家知道,性格兒有點別致,凡百的事情最歡喜同人家反對。使著這種性兒一味的行去,到如今功名也奉還了;摸金的去處也沒有了。然而這麼樣的老婆倒也在這裡想……但是有一點兒不好,這位奶奶有個好勝的心,獨怕別人說他不好,終要個個人說他是個有才有德的女子。難為他這點不好之中還有一點兒的好處。

  怎樣呢?這要說他的骨子了爾山的娘已說過了。爾山的老婆也不是好人家的女兒,婆媳兩個可說得朋同類也。諸君也得明白了,家庭教育的一門子,自然是沒有的。所以三奶奶做女孩兒的時際,同家裡的管賬先生有了話兒了。那管賬先生姓業,名兒叫做什麼一時想不起了,只記得他是個秀才,窮秀才沒路子好走,便就了這一席。其實倒是個肥缺。這業秀才雖是個寒士,年紀也三十多了。多虧他生著一副俊俏的皮囊,溫和的性格。三奶奶著實賞識,只可惜家裡已有了老婆,不然倒也情願嫁他,一輩子的打對兒過日子。年紀差些其實罷了。一廂情願,巴望他老婆死了,做個填房,也是一樣的。

  無奈何他老婆偏不肯死,及至嫁了雲老三不到一年,業秀才的娘子偏又死了。三奶奶也沒奈何,只好暗暗的罵這業秀才娘子促狹鬼罷了。業秀才也恨的他娘子要不得,還高興買棺木斷送他?一條秧薦包裹了,掘個泥潭埋了完了。三奶奶心中雖然不如意,但是他是個好名之人,卻不肯臉上放出來,夫婦之間總是廝抬廝敬。不過指著「歸甯文母」的日子,同業秀兩個打些交道罷哩。

  業秀才貪心不足,欲壑難償,屢屢的攛掇三奶奶,捉個錯兒同雲老三討紙休書,另憑轉嫁。三奶奶道:「我情願呢,自然情願的很,但是名聲兒豈不糟了。並且雲家的那一個待我也著實不錯。他那一點不依我,無事端端鬧出這種把戲來,豈不要吃人家笑死、罵死?其實我想:他也可以將就些兒吧。假如歡喜我這個人,也吃你占了一半了,半個月在雲家;半個月在你身邊,難道還嫌不夠嗎?若說你貪我的錢,我老子娘的全分家私都在你手掌之中,比著雲家的那一個其實便宜著好些呢!我勸你就這樣吧。讓我混個好名聲兒來,風光風光吧。」

  頭裡三奶奶倒還拿定主意,經不起業秀才一味的蠱惑,怕不說得三奶奶心動。因此,當日拿了雲老三這點子錯頭,拌了一陣嘴,把值錢的細軟收拾了一包,立刻回家。同業秀才說明原委,以為好做長久夫妻了。業秀才道:「就這樣還不成功,須要拿到雲老三的退休筆據,才可以算沒事。謹防他打起官司來,還是我這裡理短。」

  三奶奶聽了,愕然道:「他可以告狀嗎?我這裡的理短嗎?」

  業秀才道:「可嘗不可以呢?」

  三奶奶道:「這就不好,你要害我了。理短的勾當,那裡做得呢?你勸我做出這種樣的事來,足見你的良心不好哩。咳!人孰無過,過而能改,便是聖賢。我如今改過了吧。」

  呆了一會兒,「簌」的立起來。要知三奶奶立起身來,做何事幹,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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