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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七 吃醋爭風釀成大獄 低頭順腦約法三章(2)


  沙殼子一瞧,不是別人,原來是溫大模子。詫異道:「咦咦!溫大哥,你的公館打在這兒了嗎?」

  溫大模子道:「笑話,笑話。紮起我的篾子來哩!沙觀察,我們坐了談天罷。鴉片煙也抽一口。」

  沙殼子到底是官場上人物。而且剛剛闖了亂子,心裡有點氣餒,不敢坐下來。溫大模子笑道:「算什麼?做什麼?上司哩、撫台哩,儘管放心,凡事有我呢。」

  沙殼子只得坐下,倒要聽聽奇聞哩。溫大模子又死活的把鴉片煙槍塞到沙殼子的嘴裡來。沙殼子原是有癮的人,聞著了鴉片煙的香味兒,心已醉了,那裡還顧戀著這裡是什麼去處,接過來「嗖嗖嗖……」的吸著一口不能,兩口不休,三口、四口,流水似的裝著、抽著……溫大模子長篇大套的說道:「我運動的事呢,你也知細的。因此累的你宜昌去跑了一趟。可知你竟白跑了這一趟哩!」

  沙殼子道:「嗄!敢是不成功麼?」

  溫大模子道:「光景不成呢,倒也罷了。這是原有點兒欠通的事,我起初原不過想出這個計較來,並不想當真的要辦。驀地跑出這個阮調笙來,說是中丞的舅子。這種東西,倒是眾家的舅子哩!」

  沙殼子道:「聽說這阮調笙,中丞跟前很有點臉子呢。」

  溫大模子道:「我也莫名其妙。瞧光景呢,原想有點面子的。然而我做事體也算得細的了,原議報效的數目,你是知道的,其實數太巨了。我所以只肯先付兩成,等到辦穩貼了,一併繳清。那阮調笙拍著胸脯道:『事體呢,終歸牢靠;銀子呢,卻要先拿。』我瞧他很有把握似的。然而,如此鉅款,一點兒顏色沒有瞧見,先拿銀子給他,到底沒這麼的辦法。於是要他請個居間人出來做保。他居然請出一個姓尤的出來。這姓尤的,原來就是蘇州舉人尤心迥。向在內閣當差,名聲兒很大。如今捐了道台,指省到這兒來的。同中丞也是親戚,到省不過兩三天,就委了院上文案老總。這面子著實好看哩!並且我也很知細這個人,是很正派的。既然他老人家肯擔當呢,斷沒錯誤的哩。還且批稟的全權就在他手裡,還不放心,倒是傻子了。於是親自送去一百一十張銀票,一百張是正項;一十張是調笙運動撫台太太的花費。豈知隔了三天,批出來,倒說『來稟已悉,是否可行之處請旨遵行可也。』我奉到這個活絡批頭,連忙找他說與原議不符了,這麼著辦的成,辦不成?還沒個把握哩。他倒笑我『究竟商人,不懂官場事體』,這個批頭要算超超等哩。何也呢?這事關重大,而且上下都是有損無益,只便宜了我一個人。若是貿然批准了,開辦起來,包管有人作梗的。鬧出亂子來,仍舊是個不成功,就是撫台也有老大的不便。如今索性弄個摺子上去,老實說只有『該部知道』四個字,可知『該部知道』四個字便算允准了的,那末隨你是誰,作梗阻撓不來哩。豈不是超超等的批頭嗎?我聽了這樣一泡的說法,雖然是個商人,不懂官場的經絡,其實不是呆蟲。於是問他作興,交部議覆那便什麼處?這全權不是移到部裡去了?要我再到部裡去運動,那是來不得的。我想弄兩個的,算計部裡伸出手來,是又長又大的。豈不是我頂了這個不很好看的名兒,倒替別人弄錢嗎?他說:『你料的到,難道我們倒料不得了,見識反而不如你起來哩?老早打點舒齊了,你道是這等鉅款中丞一個兒吞在腰包裡嗎?其實中丞落不了幾個嗄!』沙觀察你想,這姓尤的算計兒精呢不精?這當口已伏著混賴的地步了。」

  沙殼子道:「混賴什麼呢?」

  溫大模子道:「喏,你聽我說呢,他還說:『一言蔽之,終歸放心、放心、放著一千一萬的心。若說事體弄僵,情願加倍罰我們,憑你加十倍的罰款,盡說就是了。』他說的這麼結實,也就罷了,只得老等著。可知皇上聖明很的,說『鹽斤為民間日需之要物,豈容奸商壟斷!該撫事體不察,遽行具奏,顢頇已極。著即傳旨申斥』等語。」

  沙殼子拍手道:「拉倒,拉倒!那末沒法可想了的。溫大哥這會子吃虧了,白丟了一大票。」

  溫大模子道:「呀呀呼!這麼一筆鉅款,就此罷了嗎?常言道:性命不是鹽換來的。這等不希罕。然我的銀子果然鹽換來的,比別人越發的寶貴些兒呢。而且他們親口說的:事體不成功,倍罰!我也不要罰他,只消還了我的本錢,也就完了。不過本錢是短半個不成功的。什麼說那個阮調笙為了他媽病重回去了。那姓尤的,這幾天人也不見了,不知那裡去了。見那撫台呢,倒說『不曉得。沒有收到你的銀子呀』!你既沒授給我,我便沒有收到你。可不是他們三個兒勾串通混賴我的一筆錢嗎?真真豈有此理!中國官場,所以要吃外國人齏糟呢。一連七八天『止轅不見客』,裝病賴債。我豈是好說話的人!他躲在裡面,看他躲到幾時嗄!因此我拿個鋪蓋來,成日成夜的坐著,看他怎樣?難道一輩子躲得過嗎?你倘沒事,只管到這兒來談談。我的公館就算在這兒了。」

  沙殼子恍然大悟:撫台有這麼乏味的事,所以沒工夫同我鬧脾氣了。他既『止轅』,我就不要見他了。但不知尤心迥,究竟在裡頭,不在裡頭?即使在裡頭,也決計不會客哩。只得擱一擱起,再做道理。看官須知,巡撫衙門那裡經得起一連止了好多天的轅?面回的公事,見不到他老人家的面;行文的公事,只有進去,沒有發出。通省文武印委急的搔首不著癢處。內中有位夔州府巫山縣知縣苟大老爺,就是湖南候補縣丞苟讓仁苟老爺的胞叔。因為地方上捉著了一個「革命黨」,姓言,排行第五,大家都叫他「言老五」的。他老子是做葛布的經紀。商場上大半曉得那人是個頑固。驀地裡,有人說他的兒子是「革命黨」。連忙督率通班捕役,四處兜拿,在一個姐兒家裡捉住了。以為升官發財的好機會。便不問情由,當他「革命黨」的大頭目辦理。

  一路申詳上去,到了撫院衙門,六撫台看了內中很有幾處疑惑。方撫台這一點好處,要說還他,不可埋沒的。因為他老人家迷信極深,於是視民命,因之而亦極重。所以把言老五提省親訊。公事上並無發下臬司的字樣,苟大老爺只得解到杭轅來。那一天齊巧方撫台的頭一天止轅,只得下來;第二天仍是止轅;第三天、第四天、天天如此。看看已過半個月的光景,終是仿佛「窮嫖客上紅姑娘的門,龜公鴇母鱉子鱉孫」,都冰冷著臉,誰高興理他。究竟現任州縣老爺出手來得漂亮,況且巫山又是著名的好缺,花兩吊銀子運動了巡捕,索性把公事偷了出來。這一來別的倒不要緊,只有言老五的蛋倒足了。

  須知這案的真相是這樣的,那言老五還只得十七八歲,生的好個俏皮囊。然而肚子裡卻一字不識橫劃,一肚子的茅草。俗語道「繡花枕頭」

  就是他。巫山縣原是極繁鬧的去處,湖、廣、陝、甘等處的通衢,川南第一個衝要,所以珠廉曲院,深屋紅燈;粉黛交枝,流鶯比鄰。那言老五成日家鮮衣華服,蝴蝶似的在花堆裡飛來舞去。「鴇兒愛鈔,姐兒愛俏」,那是天演公理,六大部洲,同一意旨的。這裡有個姐兒,名兒喚做妙鳳,已是老去秋娘,韶光已逝。然而王次回說的真叫做「徐娘風味勝雛年」,所以妙鳳還著一塊紅牌兒。有個姓林的林師爺,據說是川南道台衙門裡的老夫子,瞧去是南邊人。在妙鳳身上花了兩個錢,成日夜的霸佔了妙鳳,不許招待別客。動不動倚官托勢,拿出道台衙門的聲威來壓制。其實是個花中賊蠹。

  這林師爺的牙爪裡頭有個姓江的,不曉得他叫甚名字。都叫他江一的,光景是個巡檢官,曾經當過巡官的。今日之下,其實差使已撤去了多時了,他還借著巡官的氣概,欺壓善良,魚肉百姓,同林師爺兩個狼狽為奸,同惡相濟。所以妙鳳拿他們實在奈何不得。並且私底下和言老五結了不解之緣。其實言老五的銀權是老子拿的,沒得稱意的花用。倒是妙鳳情願倒貼他。言老五便把妙鳳當做他的庫房,往來情密,少不得落在林師爺的眼裡。林師爺其實氣不過這言老五。幾次三番同江一商量,要把言老五法辦,得不敢到妙鳳那裡來。江一道:「法子呢?終是有的。」

  並且他老子是個正經商人,名聲最好,想不出什麼方法。暫且擱過。有天,有個販古董的方人也,同言老五在露香居喝茶。齊巧,江一也在那裡喝茶。江一同方人也是朋友。便走攏來談天,同言老王也搭訕起來。江一便知是妙鳳的心上人了。正沒個計較擺佈他,姑且拉攏做個朋友,慢慢地找個計較吧。於是,從這一天起,排日家混在一淘,又是方人也,替言老五吹了一泡大牛皮:很有錢。江一便動了一個摸金主意,和林師爺計較道:「我們倒不如改變方針,朝著言老五身上弄幾吊銀子來使,未必不可。」

  林師爺道:「也好!本為妙鳳說索性替他還了債務,做起人家來。省得說私底下同言老五怎麼怎麼,疑心個不了。你還了債,便是你的人了,你便可以做主了。如今正愁著沒處設法一二吊銀子。有這機會,倒也使得,真是『以子之矛,射子之盾』哩。言老五豈不倒蛋嗄!」

  江一笑道:「到底林師爺才高學廣,辦事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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