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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 演說官場備呈醜態 鑽謀差使細訴奇形(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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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亭亭長,武進李伯元同征寶嘉,曾鑄《官場現形記》說部。洋洋五十萬餘言,描寫貴人社會之種種現形,歷歷如繪,燃犀鑄鼎,不是過也,夙已風行一時,膾炙人口,不脛而走二十二行省。伯元之名乃立,其氣概直足奪小說家之前席。嗟乎!伯元而今老且死,所謂現形者,亦前此幾十年矣。讀者輒興陳跡之慨!餘齒卑任性,語言無忌,文字不謹,致攖貴人之怒。既不容於朝,乃去而之野,東奔西逐,閱百十度月圓月缺,需時不謂不暫。眼界胸襟,繇之大展,禍福倚伏,幾微消長之理,亦繇之而悟澈,乃者歸去來兮,息影于古龍門裡之老屋中,一幾一榻,一紙一筆,無絲竹之亂耳。饒余樂之可尋,自春徂秋,成三十萬言,立體仿諸稗史,紀事出以方言。恰與伯元所鑄,有笙磬同音之故,名之曰《最近官場秘密史》,非敢有所借也。聊用袁簡齋命名續《齊諧》之遺意雲爾。 今兒五月十二,上海禁煙第三紀念日子。金利源馬頭有條輪船開往漢口去。足足擠滿上千的客。這裡頭官界、紳界、學界、商界至於種種經紀、勞動苦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談話說笑的聲浪比什麼還鬧。習靜的人腦筋都脹了。 單說第三號官艙裡面,有三個人正談得興頭。要知談的什麼?先把這三個人的歷史說一說明白。那一個有鬍子的胖子,姓牛,號信甫,本貫徐州府人。他祖上做過協台的,很有一分家私。吃這信甫一泡子濫嫖濫賭,不上幾年花得個精光完結。因此在家鄉邊存身不得,沒奈何!跑到京城裡去幫幫闊人的閑。也是他運氣大來,有個黃帶子歡喜他靈利,投機的什麼似的,就拜了把子。頂到這黃帶子拿了權,這信甫就很得意了。又結交了好些的大人先生。京城裡頭,很有「牛八爺」的名氣。這信甫原是排行第八,所以大家都叫他「牛八爺」的。這會子,湖南撫台牛中丞,當初做京官的時節和牛八爺很是談得來。牛中丞雖是雲南人,既然要好,便認了一族,按著五百年前共一家的一句話,也算不得他倆荒唐呢。此番牛八爺從京裡出來,到了上海玩了幾天。搭輪船到漢口,過船湖南去打個混的。那一個瘦骨臉的麻子,瞧去也有四十歲來往,他是蘇州人,姓尤,號心迥。那一年北闈中的第三。他家本有幾個錢,便捐了個內閣中書。同鄉黃大軍機很賞識他。 只是這尤中書有點兒恃才傲物的脾氣,人又極其古怪,筆墨原是好的,可惜流入苛刻一路。前兩年福中堂做八十歲,戶部司員公送二十四條壽屏,請他老人家做一篇壽文,他老人家的牛性發了,長篇累牘都是說不得的話。那出分子的沒一個懂得文字的,便模模糊糊送了進去。福中堂也是雙眼墨黑,不曉得壽屏上說些什麼?打量著終是恭維罷哩。又曉得是花了一千銀子的潤筆,請尤中書撰的文。原來福中堂很聽人說:尤中書的筆墨是個名家。他雖是坎坎的一個舉人底子捐的中書,倒說翰林院裡頭的人還比不上他。所以收到這副壽禮很歡喜,便高高興興的掛在東花廳上,還且自詡識者。向人說道:「這會子做壽,別人送給我整萬銀子的壽禮,我都不歡喜。倒是戶部司員公送的二十四條壽屏,他們雖是花不了幾個,我倒難為他叫尤某人給我撰文。我原想叫尤某人弄點筆墨,他們竟先獲我心,所以我就高興了。」 說也可憐,偌大京城沒有第二個讀得透這篇文字。只有黃軍機暗暗的替尤中書叫苦,弄穿下來,那裡吃得住!次年,有個送部引見的道台與福中堂有點淵源,並且很有點才名。有天,福中堂請這道台吃飯,一時高興賣弄他這副壽屏。那道台讀了一遍,不置可否,只是冷笑。福中堂也不留意。過了兩天,那道台探聽得尤中書寓在同鄉黃大軍機宅裡,便透個消息過去,說「孝敬他一萬銀子,便把壽文上的言語不說穿。不然教他仔細……」 尤中書那裡肯去理他。倒是黃軍機著急了,情願送他頭兩吊銀子唬過這事。那道台拿定要一萬。商議了好幾天,還不攏局。齊巧吃福中堂的心腹倒聽著了,一一對福中堂說了。福中堂立刻叫那道台去盤問出底細來,便怒忿了腦門,定見要問尤中書謗毀大臣的罪。還是黃大軍機從中周旋道:「尤某的文字雖有幾個不妥當的字眼,然而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其實某道捕風捉影,索詐不遂,以致說壞了。至於尤某人這種性格久久終要鬧出不好看來了才罷。中堂給他一點子利害,儆戒儆戒他,原是應得的。不過事隔一年,中堂又是一向說這篇文字忒恭維了。這會子鬧起來,別人終要說中堂上了某道的當,不是合不來嗎?」 福中堂一想,黃軍機的話說實在不錯。當真的鬧起來,果然我的文字一門顯出底子來了。我這樣的分位和一個芝麻似的官兒鬥,就是砍了他的腦袋,希罕什麼?倒是我吃人家輕量值得多了。便道:「你老哥說的倒是替兄弟打算的計較。但是尤某人我不許他頓在京裡。三天裡頭就要他離開去。我就便宜他這一遭吧!」 黃大軍機連連答應道:「這個很可以,這個很可以……」 於是安置尤中書到兄弟那裡去玩幾時。黃軍機的兄弟現在江西署理臬台。所以尤中書和牛八爺一塊兒出京,到九江分手。這是他倆的大略。還有那一個和尤中書、牛八爺原不認得的。不過住的第四號官艙,只有一板三隔,因為談起湖南撫台吃這人聽到了。他原是湖南候補縣丞。姓苟,名讓仁,浙江天臺人,卻是秀才底子,長於鑽營一道。妙不過他的耳朵也長,面皮又厚,性情很是圓融,應酬工夫又極周到,定做成的一個「小老爺」的材料。這種樣人假如不得意,做書的就不相信了。且說苟讓仁知道第三號裡的兩位同湖南撫台有淵源的,不知這兩位什麼班子?打量起來終比自己大些。便備了手本,穿了行裝,過來稟見。尤中書、牛八爺看那手本寫的是「藍翎五品銜、湖南候補縣丞苟讓仁。」 詫異道:「奇了!我們又不是湖南的官,怎的湖南的縣丞拿著手本來稟見呢?」 剛要回他,只見一個黑胖矮子穿著寶藍實地紗開衩袍,系著絳色板帶,晶頂藍翎薄底京靴,報名「請安」。慌得尤中書、牛八爺還禮不迭。尤中書笑道:「老兄弄錯了。我們並不是湖南的官。」 指著牛八爺道:「這位牛大哥是鎮國公府裡的西席,同湖南牛中丞是一家的。」 苟老爺忙又請安道:「卑職求大人栽培,中丞跟前賞句好話。」 「老兄還沒弄清楚,兄弟不是湖南的官。這麼『大人卑職』的稱呼,其實不作興呢。我們交個朋友,兄弟是最歡喜的。若是要弄這把戲,兄弟就不敢請教了。」 苟老爺連忙答轉口來道:「老哥說得是!」 牛八爺替尤中書通過名姓、爵裡,同黃大軍機的交情,這會子江西去的緣由,說了一遍。牛八爺原是吹牛皮的大王,尤中書的歷史原有點好聽,所以一經牛八爺的口,竟裝點得花團錦族,仿佛戲臺上串的一般氣概。苟老爺伸著大指道:「了不得!」 尤中書笑道:「老哥太譽了。那不過少年積習罷哩!」 苟老爺正色道:「兄弟雖是個小官,卻沒有小官的質性,從不肯輕譽大人先生,希圖進身求榮地步。所以一行作吏二十餘年還沒有跑過一點子的紅。」 尤中書聽了苟讓仁的這幾句話不禁肅然起敬,瞧著牛八爺道:「八哥,你聽苟大哥的話呢,真真是有氣節的朋友。我只知道現在世界上的人總是蠅營狗鑽、卑鄙齷齪,官場中人更加不好,那裡知道卑官末吏之中還有苟大哥這樣氣節自見的人物呢!而今而後我不敢相天下士矣!」 列位可知道當面恭維便是「小人之尤」。尤中書見不到此,認是苟讓仁是個「正誠君子」。真所謂:君子可欺以其方了。閑言少敘,且說苟老爺聽了尤中書讚歎他的言語,心裡著實高興。又談了一回閒話,牛八爺慢慢的說到牛中丞身上去。苟老爺邊忙趁勢竊聽上司有甚嗜好?可以乘機鑽營地步。便道:「我們中丞要算現今外任大員裡面不可多得的人員哩!這會子升署湘撫,那裡的局面現在又很不好,裡頭拿這重位交給他,況且年富力強,將來吏治民生,定有可觀。」 牛八爺哈哈笑道:「苟老哥你真真枉恐!在官場裡混了多年,難道官場上的把戲還不知嗎?老哥你我一見如故,也是有緣,不妨把我的那位本家中丞的歷史說一說明白。」 苟老爺忙道:「請教!請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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