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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年總兵無意誕豪傑 知機子巨眼識英雄


  話說中國拳技一學,共有二派:一是少林派,名叫外家,一是武當派,名叫內家。少林派是初祖菩提達摩大師所創,武當派是洞玄真人張三豐先生所創。一仙一佛,留下這掣電轟雷、驚神泣鬼的拳法,無非為後世驅除豺虎,鏟削不平。立意原是很義俠,很慈悲,無如繼繩的人,好歹不一,精粗各殊,以致漸傳漸弱,愈弄愈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到了目今,要找兩個略解內、外兩派門徑的,已如風毛麟角,不可多得了。

  且別提年湮代遠,即如明朝永樂時候的國師姚廣孝,在少林派裡頭,也算出群拔類的人才,卻被武當派的完璞子(姓程名瑤,宇光杓,新安人,教士搏霄之子)連辱三回,姚國師竟然低眉順受,可知傳久失真,後起為秀(達摩大師,梁武帝時人;張三豐,名玄素,元順帝時人)。到了清朝世宗時光,上距三豐創學之年,前後相去,差不多已近四百載,枝派繁衍,不知化出了幾多小宗,雖沒有拳袓的神化莫測,倒也能夠運氣凝神,身劍合一。有的練劍為丸,藏在腦海裡,有的練劍為芥,藏在指甲縫裡,用的時候,疾如激電,矯若長虹,三五十步外,取人首級,倒也能夠如探囊取物。論到功夫的純熟,劍鋒的犀利,何止光納日月,直堪氣排鬥牛,你道利害不利害?

  綜紀彼時劍俠,姓名可考,事蹟可詳的,共有八人。稱為八大劍俠。清世宗那麼英武,手下血滴子那麼利害,明察暗訪,佈設下天羅地網,鬧得山搖嶽撼,竟不能傷損八大劍俠一絲一毫,正是:

  璞經匠靳真才見,水遇灘夷色更清。

  這便是本書的緣起。緣起敘明,書歸正傳。且說北京城裡,有一家簪纓世族,閥閱家聲,主人姓年,名叫遐齡,官至一品,職居總兵。這年遐齡生性和平,為人忠厚,自歸命以來,一竟無榮無辱,朝中滿漢各官,倒沒一個不跟他要好。他老人家更有一樁出奇的本領,就是懼內。他那位夫人也真厲害不過,這位老爺在軍營裡,統轄著千軍萬馬,一般有威有武,不知怎麼,一入夫人臥室,一瞧見夫人形影,—聽得夫人聲音,就嚇得什麼相似。所以年已四十,膝下無兒,納妾兩個字氣花兒也不敢出口。

  ―日,年夫人娘家不知有了樁什麼事,接了夫人家去。夫人房裡有一個丫頭,名叫春花的,生有幾分姿色,年老爺平日早就看上了她,礙著夫人,不敢為非作歹,今兒夫人回了娘家去,便是天賜其便,年老爺宛如學裡孩子,沒了師傅管束,還有什麼顧忌,動手動腳無所不至。春花見主子愛上自已,自然比眾巴結。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偏偏一索就得了孕,夫人回家,幸喜沒有瞧出。怎奈肚子裡的西,一天一天膨脹起來,春花懷著鬼胎,生恐夫人査問,虧得夫人事煩,沒暇查究她,平平穩穩,居然度過了七八個月。

  ―日,夫人為了一樁什麼事使喚春花,冷不防瞧見了那大肚子,心裡動疑,喚住了仔仔細細一打量,愈看愈疑,愈疑愈看,盤問春花,初時不肯說,經不起夫人軟哄硬唬,―陣哄唬騙詐,竟然騙得她和盤托出,說是老爺要我服事,沒法兒只得順認了,自知不合,懇求恕罪等語,夫人大怒,喝令把春花吊起,皮鞭藤條,狠狠抽了一頓。春花身上,懷有七八個月的胎,如何經得起這麼的催生藥,腹痛腰酸,一連幾個屏陣,呱呱地產下一個孩子來。夫人見了,怒上加怒,喝令家人把孩子抱去丟掉,隨喚官媒,把春花領去變賣。年老爺雖然不忍,終是愛莫能助,眼睜睜瞧那春花,宛轉嬌啼,被媒婆領了去。

  且說家人年福,見夫人盛怒之下,不敢違拗,抱了孩子向後門走去。後門口有幾間破屋,一間是豬柵欄,畜著五七頭豬,其餘兩間,是堆放柴炭所在。年福才到豬柵欄口,忽然一道紅光,直奔面門來,唬一大跳,不及拔閂啟門,把孩子就向豬柵欄擲去,急急回到自己房裡,心下還兀兀地跳個不住。年福家的瞧見他漢子這麼形色倉皇,也吃了一驚,只道他幹了什麼虧心事,忙問甚麼甚麼。年福便把夫人怎麼發怒,春花怎麼受責,怎麼生產,怎麼叫官媒把春花領去,叫我把孩子丟掉,到了後門口怎麼瞧見紅光撲面的話,細細說了一遍。年福家的道:「且住,這孩子是男是女?」

  年福道:「是男。」

  年福家的道:「你造這麼的孽,真是該死!主子這麼年紀,並無子嗣,幸喜留下這一點骨血,你倒又巴巴的去葬送掉,天就容你,年府的袓宗也不容你!我和你卻是府中家奴世僕,一絲半粟,都是主子恩典,沒的報主,卻倒絕起主子後嗣來。」

  年福道:「這個過,我可不能任受。太太吩咐,我們做奴才的那裡敢駁回。」

  年福家的道:「太太叫你丟掉,你不會偷偷抱到家裡來的麼?現在我妹子新產是頭眙,乳是多不過,叫她撫育,是很好的。」

  年福聽了,深自澳悔。

  過了三四日,這一天,無意中走到後門口,忽聽得小孩啼聲,仔細根尋,聲音出自豬欄中,年福忙趕入一張,只見,一隻大母豬,護著一個小孩子,正在那裡喂乳,那幾個小豬兒,挨著小孩,爭乳吃,所以小孩啼哭呢。年福認得這小孩,就是前日奉命丟掉的,見事隔多日,依然活潑潑地,不禁喜出望外,跨進豬欄,趕開母豬,抱起瞧時,見孩子的兩個小眼睛炯炯有神,烏溜溜只瞧著年福,啼聲頃刻停住了,好似在前生認識過似的。抱回房中,告訴年福家的。年福家的也笑逐顏開,向年福道:「看來這位少爺,有點來歷,將來長大成人,說不定是個大官兒,咱們好好的撫養他起來,也不枉主子待我們的恩德。」

  年福道:「是呀,倘然是尋常孩子,母豬兒再也不會喂他乳吃了。」

  當下年福夫婦,把這孩子當作自己兒子一般看待,保抱提攜,十分周至。

  時光迅速,彈指六年,這孩子已經六歲了,論他的質地,果是聰明出眾,論他的性子,卻又頑劣異常,淘氣起來,別說平人說他不聽,勸他不住,就是父師的教訓,他也不很在意。這一年,京師來了一個星家名叫知機子,算命看相,斷事如神,邀遊公卿士夫間。公卿士夫,無不倒屣相迎。這月,年遐齡接著寮友薦函,也請知機子來家,推星看相。恰值這孩子在門前玩耍,知機子一瞧見這孩子,不禁暗暗喝彩。比及到了裡面,相過年遐齡,知機子兜頭一揖道:「並非晚生恭維,大人尊相,貴不可言,三山得配,五嶽均勻,三十年之內,定然位極人臣。」

  年遐齡大喜。知機子道:「大人恕罪,晚生還有一話,要當面陳明。大人的功名,不是自己掙來的,是誥封功名。晚生斗膽,要請出公子來一相。」

  年遐齡隨叫家人抱公子出來。原來年夫人自從逐掉春花之後,不上一年,也懷了孕,此刻少爺已經五歲了,取名希堯,生得粉裝玉琢,遐齡夫婦,視同珍寶。一時抱出,知機子打足精祌,端詳了好一回,先相面,後相手。相畢,開言道:「這位公子,也是朝廷一品官,但是誥授的恩榮,這位公子,還不足以當此。還有幾位公子,請大人一併請出來,待晚生細相。」

  年遐齡道:「老夫年逾不惑,只此一子,先生之言,實是無從索解了。」

  知機子道:「這可奇了。晚生挾術半生,從沒有錯誤過,難道這一回會看失眼不成?」

  沉吟半晌,忽作醒悟的樣子道:「是了,晚生方才在府門口,瞧見一個孩子,舉動活潑,瞻視非常,既然不是府上哥兒,卻是誰家孩子,大人大概總知道。」

  年遐齡道:「這可不知道。」

  知機子道:「晚生見這孩子,跑入府上門房去的,門房裡那位管家,還跟他講話的昵。」

  年遐齡道:「誰呢?呀,是了,定是他,這是咱們奴才的小子年小三。先生眼力果然不錯,這小子我也講他將來定有出息,就可惜根基太薄,作了奴才的小子,恁他如何,發跡煞也有限,要是生在咱們家裡。那就不可限量了。」

  知機子道:「大人,這倒不能—筆抹煞。漢時大將軍衛青,也是奴僕出身。既是府上的小管家,奴榮主不辱,也是大人蔭德所致。可否傳這小管家進來,賜晚生細細一相?」

  年遐齡道:「可以可以。」

  隨命人傳年福,就叫他帶了小三進來。

  ―時年福傳進,見過主人,垂手侍立,聽候示下。那年小三雖只有六歲,卻生得虎頭燕領,猿臂狼腰,雙眸炯炯,那一股精悍之氣,再也藏斂不住。年福叫他向老爺請安。小三請過安,回頭瞧見知機子,指著問道:「這是誰?」

  發音異常洪亮。知機子讚不絕口,向年遐齡道:「並不是晚生敢在大人跟前唐突,依相論相,這位小管家的功名福澤、才氣威權,遠在公子之上。這位小管家端的了得,大人倒不可輕規了。」

  正是一筆如刀,劈破昆侖玉石,雙瞳似電,照清蒼海辨魚龍。年遐齡聽了,很有幾分不自在。正欲開言,忽見―人撲地跪倒面前,叩頭如搗蒜,嘴裡連稱:「奴才死罪!二奴才該死!懇求老爺開恩!」

  年遐齡吃一大驚。

  欲知跪者何人,所為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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