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漁 > 閒情偶記·聲容部 | 上頁 下頁
歌舞


  昔人教女子以歌舞,非教歌舞,習聲容也。欲其聲音婉轉,則必使之學歌;學歌既成,則隨口發聲,皆有燕語鶯啼之致,不必歌而歌在其中矣。欲其體態輕盈,則必使之學舞;學舞既熟,則回身舉步,悉帶柳翻花笑之容,不必舞而舞在其中矣。古人立法,常有事在此而意在彼者。如良弓之子先學為箕,良冶之子先學為裘。婦人之學歌舞,即弓冶之學箕裘也。後人不知,盡以聲容二字屬之歌舞,是歌外不復有聲,而征容必須試舞,凡為女子者,即有飛燕之輕盈,夷光之嫵媚,舍作樂無所見長。然則一日之中,其為清歌妙舞者有幾時哉?若使聲容二字,單為歌舞而設,則其教習聲容,猶在可疏可密之間。若知歌舞二事,原為聲容而設,則其講究歌舞,有不可苟且塞責者矣。但觀歌舞不精,則其貼近主人之身,而為殢雨尤雲之事者,其無嬌音媚態可知也。

  「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此聲樂中三昧語,謂其漸近自然也。予又謂男音之為肉,造到極精處,止可與絲竹比肩,猶是肉中之絲,肉中之竹也。何以知之?但觀人贊男音之美者,非曰「其細如絲」,則曰「其清如竹」,是可概見。至若婦人之音,則純乎其為肉矣。語雲:「詞出佳人口。」予曰:不必佳人,凡女子之善歌者,無論妍媸美惡,其聲音皆迥別男人。貌不揚而聲揚者有之,未有面目可觀而聲音不足聽者也。但須教之有方,導之有術,因材而施,無拂其天然之性而已矣。歌舞二字,不止謂登場演劇,然登場演劇一事,為今世所極尚,請先言其同好者。

  一曰取材。取材維何?優人所謂「配腳色」是已。喉音清越而氣長者,正生、小生之料也;喉音嬌婉而氣足者,正旦、貼旦之料也,稍次則充老旦;喉音清亮而稍帶質樸者,外末之料也;喉音悲壯而略近噍殺者,大淨之料也。至於醜與副淨,則不論喉音,只取性情之活潑,口齒之便捷而已。然此等腳色,似易實難。男優之不易得者二旦,女優之不易得者淨醜。不善配腳色者,每以下選充之,殊不知婦人體態不難於莊重妖嬈,而難於魁奇灑脫,苟得其人,即使面貌娉婷,喉音清腕,可居生旦之位者,亦當屈抑而為之。蓋女優之淨醜,不比男優僅有花面之名,而無抹粉塗胭之實,雖涉詼諧謔浪,猶之名士風流。若使梅香之面貌勝於小姐,奴僕之詞曲過於官人,則觀者聽者倍加憐惜,必不以其所處之位卑,而遂卑其才與貌也。

  二曰正音。正音維何?察其所生之地,禁為鄉土之言,使歸《中原音韻》之正者是已。鄉音一轉而即合昆調者,惟姑蘇一郡。一郡之中,又止取長、吳二邑,餘皆稍遜,以其與他郡接壤,即帶他郡之音故也。即如梁溪境內之民,去吳門不過數十裡,使之學歌,有終身不能改變之字,如呼酒鐘為「酒宗」之類是也。近地且然,況愈遠而愈別者乎?然不知遠者易改,近者難改;詞語判然、聲音迥別者易改,詞語聲音大同小異者難改。譬如楚人往粵,越人來吳,兩地聲音判如霄壤,或此呼而彼不應,或彼說而此不言,勢必大費精神,改唇易舌,求為同聲相應而後已。止因自任為難,故轉覺其易也。至入附近之地,彼所言者,我亦能言,不過出口收音之稍別,改與不改,無甚關係,往往因仍苟且,以度一生。止因自視為易,故轉覺其難也。正音之道,無論異同遠近,總當視易為難。選女樂者,必自吳門是已。然尤物之生,未嘗擇地,燕姬趙女、越婦秦娥見於載籍者,不一而足。「惟楚有材,惟晉用之。」此言晉人善用,非曰惟楚能生材也。予游遍域中,覺四方聲音,凡在二八上下之年者,無不可改,惟八閩、江右二省,新安、武林二郡,較他處為稍難耳。

  正音有法,當擇其一韻之中,字字皆別,而所別之韻,又字字相同者,取其吃緊一二字,出全副精神以正之。正得一二字轉,則破竹之勢已成,凡屬此一韻中相同之字,皆不正而自轉矣。請言一二以概之。九州以內,擇其鄉音最勁、舌本最強者而言,則莫過於秦晉二地。不知秦晉之音,皆有一定不移之成格。秦音無東鐘,晉音無真文;秦音呼東鐘為真文,晉音呼真文為東鐘。此予身入其地,習處其人,細細體認而得之者。秦人呼中庸之中為「肫」,通達之通為「吞」,東南西北之東為「敦」,青紅紫綠之紅為「魂」,凡屬東鐘一韻者,字字皆然,無一合於本韻,無一不涉真文。豈非秦音無東鐘,秦音呼東鐘為真文之實據乎?我能取此韻中一二字,朝訓夕詁,導之改易,一字能變,則字字皆變矣。晉音較秦音稍雜,不能處處相同,然凡屬真文一韻之字,其音皆仿佛東鐘,如呼子孫之孫為「松」,昆腔之昆為「空」之類是也。即有不儘然者,亦在依稀仿佛之間。正之亦如前法,則用力少而成功多。是使無東鐘而有東鐘,無真文而有真文,兩韻之音,各歸其本位矣。秦晉且然,況其他乎?大約北音多平而少入,多陰而少陽。吳音之便於學歌者,止以陰陽平仄不甚謬耳。然學歌之家,盡有度曲一生,不知陰陽平仄為何物者,是與蠹魚日在書中,未嘗識字等也。予謂教人學歌,當從此始。平仄陰陽既諳,使之學曲,可省大半工夫。正音改字之論,不止為學歌而設,凡有生於一方,而不屑為一方之士者,皆當用此法以掉其舌。至於身在青雲,有率吏臨民之責者,更宜洗滌方音,講求韻學,務使開口出言,人人可曉。常有官說話而吏不知,民辯冤而官不解,以致誤施鞭撲,倒用勸懲者。聲音之能誤人,豈淺鮮哉!

  正音改字,切忌務多。聰明者每日不過十餘字,資質鈍者漸減。每正一字,必令於尋常說話之中,盡皆變易,不定在讀曲念白時。若止在曲中正字,他處聽其自然,則但於眼下依從,非久複成故物,蓋借詞曲以變聲音,非假聲音以善詞曲也。

  三曰習態。態自天生,非關學力,前論聲容,已備悉其事矣。而此複言習態,抑何自相矛盾乎?曰:不然。彼說閨中,此言場上。閨中之態,全出自然。場上之態,不得不由勉強,雖由勉強,卻又類乎自然,此演習之功之不可少也。生有生態,旦有旦態,外末有外末之態,淨醜有淨醜之態,此理人人皆曉;又與男優相同,可置弗論,但論女優之態而已。男優妝旦,勢必加以扭捏,不扭捏不足以肖婦人;女優妝旦,妙在自然,切忌造作,一經造作,又類男優矣。

  人謂婦人扮婦人,焉有造作之理,此語屬贅。不知婦人登場,定有一種矜持之態;自視為矜持,人視則為造作矣。須令於演劇之際,只作家內想,勿作場上觀,始能免於矜持造作之病。此言旦腳之態也。然女態之難,不難於旦,而難於生;不難於生,而難於外末淨醜;又不難於外末淨醜之坐臥歡娛,而難於外末淨醜之行走哭泣。總因腳小而不能跨大步,面嬌而不肯妝瘁容故也。然妝龍像龍,妝虎像虎,妝此一物,而使人笑其不似,是求榮得辱,反不若設身處地,酷肖神情,使人讚美之為愈矣。至於美婦扮生,較女妝更為綽約。潘安、衛玠,不能複見其生時,借此輩權為小像,無論場上生姿,曲中耀目,即於花前月下偶作此形,與之坐談對弈,啜茗焚香,雖歌舞之余文,實溫柔鄉之異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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