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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妻妾抱琵琶梅香守節(5)


  麟如聽到實處,不覺兩淚交流。正在感激之時,只見碧蓮抱了孩子,走到身邊道:「相公,看看你的兒子,如今這樣大了。」麟如張開兩手,把碧蓮與孩子一齊摟住,放聲大哭,碧蓮也陪他哭了一場,方才敘話。麟如道:「你如今不是通房,竟是我的妻子了;不是妻子,竟是我的恩人了。我的門風被那兩個淫婦壞盡,若不虧你替我爭氣,我今日回來竟是喪家狗了。」又接過孩子,抱在懷中道:「我兒,你若不是這個親娘,被淫婦磨作磋粉了,怎麼捱得到如今,見你親爺的面?快和爹爹齊拜謝恩人。」說完,跪倒就拜,碧蓮扯不住,只得跪在下面同拜。

  麟如當晚重修花燭,再整洞房,自己對天發誓,從今以後與碧蓮做結髮夫妻,永不重婚再娶。這一夜枕席之歡自然加意,不比從前草草。竣事之後,摟著碧蓮問道:「我當初大病之時,曾與你們永訣,你彼時原說要嫁的,怎麼如今倒守起節來?你既肯守節,也該早對我講,待我把些情意到你,此時也還過意得去。為什麼無事之際倒將假話騙人,有事之時卻把真情為我?還虧得我活在這邊,萬一當真死了,你這段苦情教誰人憐你?」說罷,又淚下起來。

  碧蓮道:「虧你是個讀書人,話中的意思都詳不出。我當初的言語,是見她們輕薄我,我氣不過,說來譏誚她們的,怎麼當做真話?她們一個說結髮夫妻與婢妾不同,一個說只有守寡的妻妾,沒有守寡的梅香,分明見得她們是節婦我是隨波逐浪的人了;分明見得節婦只許她們做,不容我手下人僭位的了。我若也與她們一樣,把牙齒咬斷鐵釘,莫說她們不信,連你也說是虛言。我沒奈何只得把幾句綿裡藏針的話,一來譏諷她們,二來暗藏自己的心事,要你把我做個防凶備吉之人。我原說若還孤兒沒人照管,要我撫養成人,我自然不去;如今生他的也嫁了,撫他的也嫁了,當初母親多不過,如今半個也沒有,我如何不替你撫養?我又說你百年以後,若還沒人守節,要我燒錢化紙,我自然不去;如今做大的也嫁了,做小的也嫁了,當初你家風水好,未死之先一連就出兩個節婦,後來風水壞了,才聽得一個死信,把兩個節婦,一齊遣出大門,弄得有墓無人掃,有屋無人住,我如何不替你看家?這都是你家門不幸,使妻妾之言不驗,把梅香的言語倒反驗了。如今雖有守寡的梅香,不見守寡的妻妾,到底是樁反事,不可謂之吉祥。還勸你贖她們轉來,同享富貴。待你百年以後,使大家踐了前言,方才是個正理。」麟如慚愧之極,並不回言。

  在家綢繆數日,就上公交車,春闈得意,中在三甲頭,選了行人司。未及半載齎詔還鄉,府縣官員都出郭迎接,錦衣繡裳,前呼後擁,一郡之中,老幼男婦,人人爭看。羅氏、莫氏見前夫如此榮耀。悔恨欲死,都央馬族之人勸麟如取贖。那後夫也怕麟如的勢焰,情願不取原聘,白白送還。馬族之人,恐觸麟如之怒,不好突然說起,要待舉賀之時,席間緩緩談及。誰想麟如預知其意,才坐了席,就點一本朱買臣的戲文,演到覆水難收一出,喝采道:「這才是個男子!」眾人都說事不諧矣,大家絕口不提,次日回復兩家。

  羅氏的後夫放心不下,又要別遣羅氏,以絕禍根,終日把言語傷觸她,好待她存站不住。常面斥道:「你當初要嫁的心也太急了些,不管死信真不真,收拾包裹竟走,難道你的枕頭邊一日也少不得男子的?待結髮之情尚且如此,我和你半路相逢,哪裡有什麼情意?男子志在四方,誰人沒有個離家的日子,我明日出門,萬一傳個死信回來,只怕我家的東西又要卷到別人家去了。與其死後做了賠錢貨,不如生前活離,還不折本。」

  羅氏終日被他淩辱不過,只得自縊而死。

  莫氏嫁的是個破落戶,終日熬饑受凍,苦不可言,幾番要尋死,又癡心妄想道:「丈夫雖然恨我,此時不肯取贖,兒子到底是我生的,焉知他大來不勸父親贖我?」所以熬著辛苦,耐著饑寒,要等他大來。及至兒子長大,聽說生母從前之事,憤恨不了,終日裘馬翩翩,在莫氏門前走來走去,頭也不抬一抬。

  莫氏一日候他經過,走出門來,一把扯住道:「我兒,你嫡嫡親親的娘在這裡,為何不來認一認?」兒子道:「我只有一個母親,現在家中,哪裡還有第二個?」莫氏道:「我是生你的,那是領你的。你不信,只去問人就是。」兒子道:「這等,待我回去問父親,他若認你為妻,我就來認你為母;倘若父親不認,我也不好來冒認別人。」莫氏再要和他細說,怎奈他扯脫袖子,頭也不回,飄然去了。從此以後,寧可迂道而行,再不從她門首經過。

  莫氏以前雖不能夠與他近前說話,還時常在門縫之中張張他的面貌,自從這番搶白之後,連面也不得見了,終日捶胸頓足,搶地呼天,怨恨而死。

  碧蓮向不生育,忽到三十之外,連舉二子,與莫氏所生,共成三鳳。後來麟如物故,碧蓮二子尚小,教誨扶持,俱賴長兄之力。長兄即莫氏所生,碧蓮當初撫養孤兒,後來亦得孤兒之報。可見做好事的原不折本,這叫做皇天不負苦心人也。

  〖評〗

  碧蓮守節,雖是梅香的奇事,尤可敬者,是在丈夫面前以淫汙自處,而以貞潔讓人。羅、莫再醮,也是婦人的常事,最可恨者,是在丈夫面前以貞潔自處,而以淫汙料人。跡此推之,但凡無事之時嘵嘵然自號於人曰我忠臣、孝子、義夫、節婦其人者,皆有事之時之亂臣、賊子、姦夫、淫婦之流也。

  (李漁《無聲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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