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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出 悟詐


  〖山坡羊〗(生便服,帶外、醜上)亂紛紛懶應酬的書畫,渺茫茫難尋覓的姻姹,遠迢迢盼不來的信音,明白白解得出的簽和卦。下官自從湖上回來,度了殘歲,不覺已是三春,被這些書畫應酬,依舊纏個不了。記得去年返棹之時,曾托江懷一留心尋訪那畫畫的女子,至今尚無消息,好生放心不下。空教人馳意馬,再不見燈開一夜花。為甚的紅鸞無信青鸞啞?多應是海上淘金只見沙!下官求籤問卜,都說姻緣倒是姻緣,只是中間有個小人,要用術強娶。我想那個女子有這樣高才,又有這樣絕技,豈有不擇婿而嫁之理?當今負才名者,就是我與眉公兩個,難道他有了林天素,又要奪人所好不成?想來決無此事。疑差,諒心交術怎加;稽查,是誰人喬作衙?

  我如今不免修書一封,差人送到湖上,討個消息便了。守門的那裡?
  (外,醜)在。
  (生)我在裡面寫書,凡有客來,一概回了,不許通報。
  (外、醜應介)
  (生)八行代我傳心事,千里從人索好音。(下)

  〖前腔〗(末背包裹上)興匆匆最稱心的婚嫁,冷清清不睬人的姻婭,氣昂昂極傲性的阿翁,眼睜睜耐不過的窮孤寡。我楊象夏自從女兒去到董家,已經兩月,竟不差人接我。我想女婿是做官的人,大模大樣,那裡記得我這窮岳丈?女兒新去,又不好自家做主,故此把我這個老人家丟在腦背後了。我如今沒奈何,只得自己來就他。是便是了,女兒一向是要體面的,我這等模樣上他的門,料想決不歡喜。(歎介)兒啊,兒啊!做爺的也要替你爭氣,怎奈有心無力,爭不得這口氣來。我愁悶殺,這心思亂似麻。都只為無璋只弄這琉璃瓦,因此上愁把羞慚去贈他!女兒是自家生的,惱便等他惱一場,料想不好輕慢我;只是女婿不曾見過,他的官又尊,名又重,見我衣衫襤褸去褻他的體面,萬一不認起來,卻怎麼處?(沉吟介)豈有此理,他是個讀書明理之人,難道不曉得貧士之苦?決無此事。我雖是蒹葭,現開著玉樹花;難道他烏紗,就沒個窮葛瓜?

  ——前面一所大門面,不知是甚麼人家?待我走去問他一聲。
  (對外、醜介)門上的大叔借問一聲,你們這邊有個董翰林,住在那裡?
  (外、醜)這裡就是。你問他怎的?
  (末背介)呀!原來就是,待我放下包裹,好對他講話。(放介)這等,煩你通報一聲,說他的丈人到了。
  (醜)怎麼,老爺的丈人到了?這等在那裡?你是他第幾層的管家?
  (末)說的甚麼話?我就是他丈人,他就是我女婿。
  (醜)見你的鬼,我家老爺有你這個叫化丈人?
  (末)古語道得好,皇帝也有草鞋親。怎麼是這等說?你不要管,只進去通報,他自然出來迎接的。
  (醜)放你娘的狗屁!好一副嘴臉!他出來迎接?
  (末怒介)怎麼!我窮便窮,也是你主人一門親眷,怎麼開口就罵起來?
  (醜)你若不去,莫說罵,還要打哩。

  〖孝順歌〗賞你一頓頭邊棍,嘴上巴,權為丈人的見麵茶!(外)兄弟,好好對他講,不要動粗。(對末介)老者,我對你說,老爺有事在那邊,沒有工夫會客。你若果然有親,改日再來,我自然替你通報。勸你暫回家,休得尋相罵,在這朱門喧嘩。(末)到底是老人家知事。你老爺既不得閒,可進去對夫人講,說他父親到了。他自然留我進去的。父女之間,怎容真假;試向伊傳,自然留進私衙。

  (外背對醜介)兄弟,照他這等說來,像是有些來歷的,你便進去說一聲。
  (醜)連你也沒正經,夫人的父親是我見過的,那裡是這個窮相?
  (外)自古道三父八母。或者是他認的幹爺也不可知,你便進去問一問看。
  (醜對末介)這等,你姓甚麼?是那裡人?說明白了,待我好進去通報。
  (末)我姓楊,在杭州住。
  (醜)我講便去講,若還是就罷了,萬一不是,你卻不要怪我。(下)
  (末)管家,少刻夫人接我進去,這個包裹煩你替我拿一拿,我自己背了不好看相。
  (外)那個自然。
  (醜持棍急上)光棍還將這光棍打,惡人須待我惡人磨。(擎棍欲打,外扯住介)呀!這怎麼說?
  (醜)我把你這個老殺坯,怎麼沒緣沒故來認一個誥命夫人做起女兒來?我方才對夫人講了。他說那有這個父親,教我亂棍打將出去。(欲打介)
  (外)兄弟,看他老面,饒他去罷。
  (對末介)還不快走。
  (末背氣介)怎麼,天地之間竟有這等異事,一個女兒竟教人打起父親來?真個是天翻地覆了。哦!他一來怪我沒妝奩,二來怪我壞體面,故此這般待我。唉!你不肯認我也勾得緊了,還虧你開得這樣毒口。(歎介)世上養女兒的都來看樣!

  〖前腔〗我把桑榆景,倚靠他。誰知有夫就不認家。竟將宦勢把親加!教我低頭入奴跨。這便是養女兒的梢頭大瓜!生這樣逆種出來,還要性命做甚麼,不如撞死在他門上!(轉身撞介)(外扯住介)怎麼我倒勸他放你,你反撞起頭來?我且問你,你撞死了,要詐那一個?(末)我死了呵,問他個婿把翁謀,女將父殺;拚我殘生,了他誥命烏紗!

  (又撞介)
  (小生上)一到便來尋舊友,雙眸專等看新人。
  (外、醜)呀,陳相公回來了。
  (小生)這是甚麼人,在此撒賴。
  (外)稟告相公:老爺在書房有事,分付一應客到,不許亂傳。這個老兒好好的走來說老爺是他女婿,教小人通報。小人不理,他就撞起頭來。
  (小生對末介)請問兄的尊姓?貴處是那裡?
  (末)學生姓楊,敝處是杭州。
  (小生)哦!他去歲在湖上新娶一位夫人,莫非就是令愛麼?
  (末)正是。
  (小生對外、醜介)你老爺新娶的夫人,就是他的小姐。怎麼不替他通報?(對末介)他們不認得,不要怪他。小弟奉陪進去就是了。
  (末)多謝。(同進介)
  (小生)快請老爺出來。
  (外請介)
  (生上)忽聞佳客至,定有好音來。呀!眉公到了。(見介)
  (小生)去歲恭喜,小弟因為不知,未曾奉賀,多有得罪。
  (生)小弟無喜可賀。此位是誰?
  (小生)就是新夫人的令尊。
  (生與末見畢,背介)這等說起來,想是那頭親事,竟替我做成了。可喜,可喜!
  (各坐介)
  (生)眉公,小弟所托之事,想是有些成議了麼?
  (小生)玄翁又來取笑,新夫人娶來一向了,倒還問起小弟來,想是怕我打喜麼?

  〖雁過沙〗新人久宜家,還將信稽查。這拳頭欠帳多時掛,饒伊胡賴終須打,只好求個不生利息償原價。忙將喜酒,補來當茶。

  (生)眉公,我並不曾娶甚麼親。你說的話,小弟一毫也不懂。
  (小生)你當初瞞我做事,就該罰你了,怎麼到了如今還要胡賴?

  〖前腔〗(生)你言詞巧波查,將人恁胡拿。舌翻謔浪如相耍,面多正色疑非詐,教人當真還當假?為甚的老成君子,也調唇弄牙!

  (小生指末介)請問你既不曾娶他令愛,他為何到你家來?
  (末對小生介)老先生,總來是我這窮鬼不是,不該上他的門。他不是瞞著老先生,總是不肯認我;我走了出去,他自然會講出來。這等告別了。
  (起身欲行,生留住介)老丈請坐。你二位在此說話,下官卻像做夢一般,一些頭腦也摸不著。這是甚麼原故?快請講來。
  (小生)兄把結親的始末,當面說來就是了。
  (末)去年十二月,是空長老走來說,你見了小女的畫十分讚賞,要與捨下聯姻。學生重你的才名,就欣然許了。你第二日就下聘,第三日就娶下船。原說一到松江,就差人接我的。誰想來了兩月,鬼也沒個上門。我一來捨不得小女,二來無人作伴,只得自己一個,受盡風霜之苦,尋到此間來。你為甚麼還不認我?
  (生大驚介)呀!這是那裡說起?我當初在是空店上,見了一幅畫,讚賞是真,只央人查問,看是何人所作,並不知是令愛畫的。怎麼就央是空作伐?方才還寫一封書,正要差人去探消息。怎麼?這等說起來……
  (小生)我說他決無此事。這等看起來,想是是空和尚假借他的名頭,倒替別人做去了。
  (末)豈有此理!

  〖玉抱肚〗不信他恁般機詐,(指生介)畢竟是伊行裝聾做啞!(生)老丈若不信,方才寫的那封書現在袖裡,墨蹟尚然未幹,取出來看就是了。(取書付末,末看大驚介)呀!這等看來,我的小女果然被人騙去了。我那嬌兒呵!(哭介)(生、小生)老丈且耐煩。(末)恨奸徒將人誆騙,我嬌兒今在誰家?(合)可憐紅粉委泥沙,說起教人切齒牙!

  (末對生一面哭,一面說介)老先生,小女一生看字看畫,再不肯稱讚別人,開口也是董思白,閉口也是董思白。那賊子來說親的時節,道是老先生要娶。我看他喜不自勝,只說今生得偕佳偶;就是學生年老無兒,也只說終身有靠了,誰想做的是一場春夢!我兒,如今董思白在這邊,你往那裡去了?我那嬌兒呵!(捶胸頓足大哭介)
  (生亦哭介)哎,可憐!只因下官浪播虛名,致令愛受此實禍。這等看來,都是下官的罪孽了!

  〖前腔〗都是這無情書畫,引他人將名冒假。我雖然不害佳人,念佳人由我害殺!(合前)

  (小生)這等,老丈回去,只問是空討人就是了。
  (末)我前日因這邊沒有信息,也曾走去尋他。誰想店也不開,人也不見,及至問人,都說搬到遠處去了。
  (生)這等說起來,一發情弊顯然了。眉公,我和你都要留心,若還尋著此人,定要置之死地。
  (小生)那不待講。
  (末)學生告別了。
  (生)老丈既然沒有令郎,令愛又無下落,如今回去倚靠何人?不如在捨下權住幾時,待下官替你尋訪便了。
  (末)多承盛意,只是打擾不安。
  (生)說那裡話。

  從來實禍起虛名,累己殃人兩不情。
  始信逃名為上策,莫將姓字誤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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