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天第二十八齣形變

第二十八齣形變

　　（淨扮變形使者，帶斧鑿、推刨等物上）
　　絕技曾經擅古今，微權造化不能侵。
　　世人莫道形難變，欲變形骸早變心。
　　小神非別，乃上帝殿前一個變形使者，又叫做人匠的便是。世上的人，只曉得那五官四肢與規模舉動，都是天地生成，父母養就，胞胎落地的時節，就定下好歹，以後再改不得的。那裡知道冥冥之中，有我這個變形使者，能把蘧蒢、戚施變做潘安、宋玉；又能把潘安、宋玉變做蘧蒢、戚施。就如今日三官大帝，為因闕素封行了善事，一齊奏過玉皇。玉皇差我下去，替他改形換面，變做一個美貌男人。你若把這句說話去對世上人講，那一個不笑你荒唐？及至做將出來，又不見一些怪異。如今世上，盡有那一介貧儒，看他的形容舉止，寒酸不過，竟與乞丐一般；一旦飛黃騰達，做起仕宦來，不但居移氣，養移體，那種氣概與當初不同，就是骨格肌膚，也絕不是本來面目。這還說是做官的人比凡民不同，另有一種福分。又有那小則千金，大則萬貫的財主，未曾發積的時節，原與窮人一般猥猥獕獕，不見一些好處；及至時運一交，錢財到手，不但器宇軒昂，連身上的肌肉都肥胖起來。這難道也是荒唐的話？要曉得這些來歷，不是他自己吃酒吃肉，養得肥，灌得大的，都是我在冥冥之中，替他改造的緣故。又要曉得這些來歷，不是我加厚於他，要奉承財主，幫襯貴人，學世上人呵脬的樣子，都是他自己積德，感動神明，故此有這心廣體胖的效驗。一般也有富貴之人，做事不好，被我在他夢寐之中，用些斧鑿，把那絕好的形容，變做極醜的相貌，也不曾放過了他。話休煩絮，我且到闕家走一遭來。正是：奉勸世人休碌碌，舉頭三尺有神明。（暫下）

　　〖破陣子〗（醜上）一自恩人做美，頓教夫婦和諧。（旦上）一樣艱危人盡免，留得區區獨受滅，多應命裡該。

　　（醜）娘子，我和你自從袁公做主，當面勸誨一番，回來成了親事，光陰易過，不覺已是半年了。
　　（旦）我想鄒、何二位小姐與我三個，都是一樣的人。偏是他們有福，弄脫了身子，獨我一個命苦，罰在這邊受罪。
　　（醜）那些閒話都不必提了。只是一件，我家的闕忠解了十萬銀子，到邊上去散軍，為甚麼去了許久，還不見回來？
　　（旦）想必也就到了。

　　〖不是路〗（外、末扮報人急上）千里馳來，為報公侯出草萊。家何在？聞得他雙扉鐵裹向南開。來此已是闕家了，一齊擁進去。（敲鑼進介）（旦驚介）是甚麼人？你出去看來。（暫下）（醜出介）列位來做甚麼？莫非是撮把戲的麼？（眾）不是，報喜事的。（醜）我家又沒人讀書，沒人赴考，有甚麼喜事報得？（眾）這樁喜事，若還是讀書讀出來，赴考赴出來的，就不奇了，妙在平地一聲雷，方才詫異。快請闕老爺出來。（醜）區區就姓闕。（眾）我們不信，你就是闕老爺？（醜）你若不信，但看我臉上、身上，那一樁不是闕的？（眾）既是闕老爺，取筆硯出來，寫了賞單，好看喜帖。（醜）要我多少？（眾）只要一萬。（醜）多大的喜事，就要這些？（眾）還你值就是，快寫！（醜）也罷，寫了一千。若還不值，我是沒有的。（寫介）（眾）恭喜老爺，你為輸餉助邊的事，封了極大的官職；連盛價闕忠，也做了顯宦了。為輸財，主人位列公侯伯，僕從為官又進階！（醜）封我做甚麼官？（眾）封你做尚義君。（醜）不曾見有這個官銜。（眾）這是古時的名號，近來沒有。戰國時節，齊有孟嘗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朝廷論你的功績，說封侯又太重，授官又太輕，故此于五等諸侯之外，又想出這個名號來。以後人見你，都要稱千歲了。功名大，布衣一旦成封拜。這叫做天公還債，天公還債！

　　（眾出報帖介）這是報你自己的，這是報你盛價的。朝廷的敕命，就是你盛價齎來，明日就到了。
　　（醜）這等，請在前廳少坐，待我央房下看了報帖，出來打發你們。
　　（眾應下）
　　（醜喜介）竟有這等奇事？娘子快來！

　　〖桂枝香〗（旦上）人聲澎湃，有何奇怪？既沒有人命干連，又不怕紅顏廝害，何須驚駭？（醜搖擺介）並無驚駭，還饒奇快，這是我否多生泰。娘子，你一向憎嫌我，如今不敢相欺，做了個小小的千歲，帶挈你做一位大大的娘娘了。笑裙釵，你有此天堂福，也堪償那地獄災。

　　——報單在這裡，央你念一念。
　　（旦念介）捷報：貴府老爺闕，以助餉有功，蒙經略袁，特本題敘。奉聖旨：高封尚義君，位列公侯下。呀！果然封蔭了。
　　（醜）還有威風的事哩。連我那個小價，也做了命官。我如今是老爺的老爺，你如今是奶奶的奶奶了。
　　（又付報單，旦看介）呀！果然也做官了。
　　（醜）拿來，待我貼在壁上。（貼介）
　　（旦背喜介）不想這樣癡人，竟有這般癡福。

　　〖前腔〗人中魔怪，竟做了雲中仙客。一般的桃柳三春，不枉我薰蕕半載。如今這副封誥，少不得是我受了。私心自揣，私心自揣，若不是生將死代，妾償妻債，怎能勾受封來？多謝天公巧，把癡人弄得乖。

　　（對醜介）這等，命下了不曾？
　　（醜）就是闕忠齎詔，明日就回來了。
　　（旦）既然如此，朝廷的旨意是褻瀆不得的，須要齋戒沐浴一番，才好接詔。快叫丫鬟燒一鍋熱湯，洗一個大澡，把身子弄潔淨些，也好頂冠束帶。
　　（醜）說得有理。這等快燒香湯，待我沐浴。
　　（旦）你在這裡等候，我叫丫鬟送來。（歎介）安得瞿塘三峽水，浴去村郎滿面塵。（下）
　　（醜）畢竟是宦家出來的，曉得這樣禮數。若把我們，那裡知道？待我預先脫起衣服來。（脫衣介）
　　（副淨持沐盆、攜湯桶、水杓上）冷水泡熱卵，香湯洗臭人。湯在這裡，盆在這裡，請爬下去洗浴。
　　（醜）你在這裡伏事。我今日這個澡，比不得往常，要像那宰豬殺羊的一般，一邊洗一邊刮，就等我忍些疼痛也說不得，總是要潔淨為主。是便是了，我聞得人說，書上有句成語，叫做「沐猴而冠」。我如今要戴朝冠，這一沐也斷不可少。先將頭髮裡面洗起，快些動手！
　　（淨上，立醜背後介）
　　（醜坐盆內，副淨略洗一二把即起，背介）這樣臭身子，那裡被他熏得過？不如走了開去，等他自家好洗。桶內香湯易倒，盆中臭氣難聞。少停出賣肥水，只要一錢一斤。（下）
　　（淨背介）他那丫鬟去了，我不如就變做丫鬟替他洗浴，在水盆裡面改造，又分外變得快些。且待我自家變起形來。要變他人先變己，就將己法變他人。
　　（向鬼門變作女子介）
　　（先舀湯灌口內介）
　　（醜）為甚麼原故，竟灌在口裡來？哦，想是要替我洗肚腸了，就吃些下去。

　　〖長拍〗濯濯肝腸，濯濯肝腸，澆澆心腑，便吃口香湯也無礙。（淨舀湯澆發，又取物灑眼內介）（醜）呵呀，甚麼東西迷了眼？快替我揉一揉。（淨揉眼介）（醜）眉邊風起，眼中著屑，骨棱棱半晌方開。臉上要緊，多擦他幾下！（淨用濕手巾，擦去面上疤痕及粉介）（醜）不但洗塵埃，遇疤痕多處，用心沙汰。（淨用推刨，向渾身刨介）（醜）刮洗肌膚用猛力，雖痛楚，我甘捱。（淨用一手著胸，一個著背，用力按介）（醜）把背後胸前肉揣。（淨扯腳伸縮介）（醜）任摩筋按骨，縮去伸來。

　　你弄了這半日也辛苦了，讓你去罷。待我揩幹了身子，好穿衣服。（揩介）
　　（淨背介）也渾身的缺陷都補完了，回復上帝去罷。正是：心頭若少崎嶇事，世上應無缺陷人。（下）
　　（醜穿衣完，看壁上介）好奇怪！方才吃下些水去，竟像換了一副肚腸。這報單上的字，起先識不上幾個，如今都念得出了。難道是我福至心靈，竟把聰明孔竅，都洗開了不成？娘子快來。
　　（旦帶副淨上）堂前人浴後，床上夢醒時。（見醜，驚退介）呀，這是甚麼客人？大爺到那裡去了？
　　（醜）娘子又來取笑，我就是大爺，那裡還有第二個？
　　（旦）呀，好奇怪！聲音是他，怎麼形像竟變了？你且走幾步看。
　　（醜行介）
　　（旦）一發奇怪！連腳也不蹺，背也不駝了。
　　（副淨向醜身上嗅介，又取手看介）大娘，你看他身上的皮肉，白也白了許多，光也光了許多，連那三樣臭氣，都聞不出了。
　　（醜）都是你刮洗得到的原故。娘子，也難為他費了半日工夫，替我從頭至腳，沒有一件不洗到。
　　（副淨）這等，你見鬼了。我只洗得一兩把，就跑了進去，何曾費甚麼工夫？
　　（醜大驚介）呀，這等說起來，就果然奇怪了！快取鏡子來，待我照一照看。
　　（副淨取鏡，醜照大驚介）呀，這是甚麼緣故？
　　（旦）一定是鬼神之力了。或者該有這些造化，竟替你脫胎換骨，重做一副人身，也不可知。只是變得太驟，所以更奇。

　　〖短拍〗花面村郎，花面村郎，蛇皮俗子，眼睜睜立換胞胎。（醜）你們但知我形容改變，還不曉得我肚子裡面，也明白了許多，竟不像以前鶻突了。（旦）茅塞頓然開，分明是奇福至貌隨心改。莫道世無神鬼，親眼見、還有甚疑猜！

　　（副淨背介）樣樣都變過了，只有那件要緊的東西，不知可曾變過？改日待我試他一試。
　　（旦）我方才得了封蔭之報，還只有三分歡喜，如今到有十分了。說不得我今晚先破私囊，備一席喜酒，一來拜謝天地，二來恭賀你的形骸。只是一件，恐怕那看經念佛的知道，又要還起俗來，就有許多不更了。

　　〖尾聲〗以前償盡紅顏債，今宵才得個笑容開。還願你留取原身另待那吃醋的來！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