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漁 > 連城璧 | 上頁 下頁
第十七卷 嬰眾怒捨命殉龍陽 撫孤煢全身報知己(3)


  且說興化城中自從出了美童考案,人人曉得尤瑞郎是個狀元。那些學中朋友只除衣食不周的,不敢妄想天鵝肉吃,其餘略有家事的人,那個不垂涎咽唾?早有人傳到侍寰耳中。

  侍寰就對心腹人道:「小兒不幸,生在這個惡賴地方,料想未能免俗。我總則拚個蒙面忍恥,顧不得甚麼婚姻論財、夷虜之道。我身背上有三百兩債負,還要一百兩舉喪,一百兩辦我的衣衾棺槨,有出得起五百金的,只管來聘,不然教他休想。」

  從此把瑞郎愈加管束,不但不放出門,連面也不許人見。

  福建地方,南風雖有受聘之例,不過是個意思,多則數十金,少則數金,以示相求之意,那有動半千金聘男子的?眾人見他開了大口,個個都禁止不提。

  那沒力量的道:「他兒子的後庭料想不是金鑲銀裹的,『豈其娶妻,必齊之薑?』便除了這個小官,不用也罷。」那有力量的道:「他兒子的年紀還不曾二八,且熬他幾年,待他窮到極處,自然會跌下價來。」所以尤瑞郎的桃夭佳節,又遲了幾時。只是思量許季芳,不能見面,終日閉在家中,要通個音信也不能夠。不上半月,害起相思病來,求醫不效,問卜無靈。

  鄰家有個同伴過來看他,問起得病之由,瑞郎因無人通信,要他做個氤氳使者,只得把前情直告。

  同伴道:「這等何不寫書一封,待我替你寄去,教他設處五百金聘你就是了。」瑞郎道:「若得如此,感恩不盡。」就研起墨來,寫了一個寸楮,釘封好了,遞與同伴。同伴竟到城外去尋季芳,問到他的住處,是一所高大門楣。

  同伴思量:「住這樣房子的人,一定是個財主,要設處五百金,料也容易。」及至喚出人來一問,原來數日之前,將此房典與別人,自己搬到城外去住了。同伴又問了城外的住處,一路尋去,只見數間茅屋,兩扇柴門,冷冷清清,杳無人跡。

  門上貼一張字道:

  不佞有小事下鄉,凡高明書劄,概不敢領,恐以失答開罪,亮之宥之。

  同伴看了,轉去對瑞郎述了一遍,道:「你的病害差了,他們上的字明明是拒絕你的,況且房子留不住的人,那裡有銀子幹風流事?勸你及早丟開,不要癡想。」瑞郎聽了,氣得面如土色,思量一會,對同伴道:「待我另寫一封絕交書,連前日的汗巾、扇子煩你一齊帶去。若見了他,可當面交還,替我罵他幾句;如若仍前不見,可從門縫之中丟將進去,使他見了,稍泄我胸中之恨。」同伴道:「使得。」瑞郎爬起來,氣忿忿的寫了一篇,依舊釘封好了,取出二物,一齊交與同伴。同伴拿去,見兩扇柴門依舊封鎖未開,只得依了瑞郎的話,從門縫中塞進去了。

  看官,你道許季芳起初何等高興,還只怕賄賂難通;如今明白出了題目,正好做文字了,為何全不料理,反到鄉下去遊蕩起來?要曉得季芳此行,正為要做情種。

  他的家事,連田產屋業,算來不及千金。聽得人說尤侍寰要五百金聘禮,喜之不勝道:「便盡我家私,換得此人過來消受幾年,就餓死了也情願。」竟將住房典了二百金,其餘三百金要出在田產上面,所以如飛趕到鄉下去賣田。恐怕同窗朋友寫書來約他做文字,故此貼字在門上,回復社友,並非拒絕瑞郎。

  忽一日得了田價回來,興匆匆要央人做事。不想開開大門,一腳踏著兩件東西,拾起一看,原來就是那些表記。當初塞與人,人也不知覺;如今塞還他,他也不知覺;這是造物簸弄英雄的個小小伎倆。

  季芳見了,嚇得通身汗下,又不知是他父親看見,送來羞辱他的;又不知是有了售主,退來回復他的,那一處不疑到?

  把汗巾捏一捏,裡面還有些東西,解開卻是一封書劄。拆來細看,上寫道:

  竊聞有初者鮮終,進銳者退速。始以為豈其然,而今知真不謬也。妃宮瞥遇,委曲相隨;持危扶顛,備示憫恤。歸而振衣拂袂,複見明珠暗投。以為何物才人,情癡乃爾,因矢分桃以報,謬思斷袖之歡。詎意後寵未承,前魚早棄。我方織蘇錦為獻,君乃署翟門以辭。曩如魍魎逐影,不知何所見而來?今忽鼠竄抱頭,試問何所聞而去?君既有文送窮鬼,我甯無劍斬情魔?紈扇不載仁風,鮫綃枉沾淚跡。謹將歸趙,無用避秦。

  季芳看了,大駭道:「原來他寄書與我,見門上這幾行癆字,疑我拒絕他,故此也寫書來拒絕我。這樣屈天屈地的事,教我那裡去伸冤?」到了次日,顧不得怪與不怪,肯與不肯,只得央人去做。

  尤侍寰見他照數送聘,一厘不少,可見是個志誠君子,就滿口答應,約他兒子病好,即便過門。就將送來的聘金,還了債負,舉了二喪,餘下的藏為養老送終之費。這才合著古語一句道:有子萬事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