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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說鬼話計賺生人 顯神通智恢舊業(2)


  雲娘是個貧士之女,未嫁之先,也曾許過一分人家,未及于歸,丈夫就死了。守過三年,將近二十歲,只因父母嫁女之心太急了些,不肯從容擇婿,所以把個聰明女子,配了個懵懂兒郎。雲娘走進大門,看見新郎的舉止與家人的動靜,就知道這分人家,不是做婦人的家數做得來的,連「女中丈夫」四個字都用不著,還要截去上二字,不肯列於女子之中,儼然以丈夫自命。就不等三朝,竟出來理事,把丫鬟奴僕叫到在前,逐件吩咐過去,竟像新官到任設立堂規的一般,都要依令而行,不許違他一件。說完之後,就叫丫鬟奴僕領了去查盤倉庫。

  只說顧有成是個舊家,除了田產之外,定有幾年的積蓄;那裡曉得倉無一粒,囊無半文,連娶他的聘金與成親的酒水,都是借欠來的。及至查問田產,並沒有寸土尺地。

  雲娘看見這些光景,十分憂慮。心上思量道:「這等看起來,連『丈夫』二字也用不著,竟要做神仙了。除非有個點金神術,能作無米之炊,方才做得這分人家,不然只好束手待斃。這一家老小,如何養活得來?」就終日思量,要想個點鐵成金的法子,好試他無米能炊的手段。

  自從吩咐眾人之後,那些丫鬟奴僕個個沒有笑容,人人都含慍色,好象衙役遇到了清官,知道沒有利落,有個不願充當,只求革退之意。

  止有個老實丫鬟,年過三十歲,沒有丈夫的,舉止並不改常,做事十分踴躍。雲娘知道是個好人,就叫他貼身伏事,把以前的話,細細問他道:「你相公這分人家,是一向清淡的,還是以前富足,如今消乏下來的?」那丫鬟道:「數年之前,還是個財主,則這兩三年裡面消乏下來的。」雲娘道:「這等相公的錢財,還是他好嫖好賭,邪路上花用去的?還是他結識親戚,相交朋友,正事上費用去的?」丫鬟道:「相公是個老實人,並不喜歡嫖賭,也不與人往來,只因老實太過,不會當家;前面那位主母也與相公一般,不管閑帳,又且好穿喜吃,與三姑六婆往來;所以不上三年,就把家私費盡了。」雲娘道:「既然家主家婆不管閑帳,家中大小事務都是何人料理?」

  丫鬟道:「米糧出入,是幾個得用的丫鬟輪流掌管;錢財出入,是個能事的管家一人經手;其餘辛苦勞碌的事,是我做得多。」

  雲娘道:「丫鬟的好歹,我都看見了,不消問得。只是那個能事的管家,平日光景如何?只怕相公不嫖不賭,他倒在外面嫖賭;相公不與人往來,他倒結識親戚,相交朋友,拿了家主的錢財去做暢漢,也不可知。」丫鬟道:「沒有此事。他平日謹慎不過,並不與一人往來。又把錢財當做性命,就是我們瞞了家主,要支幾個銅錢使用,他都是不敢的。那裡肯做暢漢?」

  雲娘聽了這些話,甚是疑心,思量:「男子又不嫖賭,又不結交,沒有甚麼取窮之道;就是婦人好穿喜吃,也用不了這許多;畢竟是手下的人與外面的人欺他沒用,大家誆騙去了。我如今思想起來,敗落未及三年,日子也還不久,外面人騙去的雖然追取不轉,手下人落去的還可以稽查得出,也是看得見的贓物;獨有錢財之事,是一個家人經手。這一個家人若還好嫖好賭,所落的錢財自然花費去了;若肯結識親戚,相交朋友,所落的錢財自然寄到親友家中去了。既然兩件都不好,可見這些積蓄還不曾運出大門,定有個安頓私囊之處。只消費些心血,拚雙冷眼,不時去伺察他,這注錢財還可以搜尋得出。」

  從此以後,就把一片心機分為兩處,用二分去監守丫鬟,用八分去稽察奴僕。看見丫鬟打米出去,再不就淘,決要延挨一會。雲娘知道他的意思,故意走開,閃在幽僻之處,遠遠的照了他,看他弄些甚麼手腳。只見他兜了幾碗往牆角頭一倒,就取米下鍋。

  原來那條夾牆裡面有個小小倉廒,容得一石多米,是這幾個得用的丫鬟公同置造的,輪著那一個管糧,就是那一個盛米,到交代之日,上手的人出空了,交與下手的人。倉廒雖小,倒喜得豐歉常平,一年到頭,再沒有個空閒的日子。

  雲娘看了,就歎口氣道:「不想一個小小牆洞,竟漏去一分人家。手下人之可畏,亦至於此!」看便看見了,再不去覺得察他,要把這個小小倉廒,留到荒歉之時取來救命,故不肯小用了他。

  米糧的敝竇已被他察出來了,只有錢財的漏孔還尋不著。

  只見廚房後面有一片小小荒園,雲娘要開闢出來,做個菜圃。

  正要叫人動手,那個管事的家人不肯叫別人出力,竟要自己一個獨任其勞。雲娘就交付與他,等他獨鋤獨種。

  那個家人平日極懶,及至鋤園種菜,就忽然勤力起來。叫他外面去做事,到臨行之際,定要把鋤頭藏過了,只怕又有勤力的人要偷了鋤頭,去替他墾地;轉來時節,茶飯不曾吃,先要到菜園裡面巡視一番,看見別人的腳跡,就疑心起來,定要查問到底。

  雲娘口中不說,心上思量道:「他的精神命脈都聚在那一處,可見除了菜園,沒有第二樁心事,只消一把鋤頭,就了得他三年的積蓄了。」從此以後,不往別處搜尋,也把精神命脈聚在那一處,合著古語二句,叫做:

  主僕同心,黃土變金。

  只是菜園雖小,也有一塊地方,不知道錢財落在那一棵菜根下面。又想個計較出來,等他出門做事將要轉來的時節,自己先到園中等候,看了進來那一刻,眼光落在那一處,就知道這主錢財埋在那一處了,連這一把鋤頭還不消用第二下,割開一寸地皮,就可以和盤托出了。

  果然用了此法,把他注目之處看在眼中。知道丈夫一分家私,牆洞裡漏去一半,泥孔裡漏去一半。還虧得土地有靈,替他守住泥孔,漏得下來,不曾漏得出去;不像壁公壁婆,不會看守牆洞,一邊收得進來,一邊就放出去也。

  雲娘把這無影的弊端盡皆察出,也可謂巧到極處,能到至處了。若把別個婦人,一面看出來,一面就要做出來,巴不得早取一刻,早得一刻的用處,那裡還肯容忍?他卻不然,心上思量道:「這注錢財雖是我丈夫的故物,如今取了出來,依舊交還原主,有甚麼損傷陰騭?只是那個家人,也費了三年心血趲積起來,如今不知不覺被人偷掘了去,教他何以為情?況且我掘起來,就不與他說明,他也知道是我。口便不敢怨帳,心上豈有不恨之理;既有怨恨之心,未必不起逃走之念;即使不敢逃走,也要離心離德起來,要他盡心竭力幫助我做人家,斷斷不能夠了。還要想個妙法,取了他的銀子來,又不使他怨恨我;不但不怨恨,還要使他盡心竭力幫助我做人家;這才叫做聰明,這樣的聰明方才有些用處。若還只顧財物,不結人心,就合著《四書》『財聚則民散』,有了死寶,沒了活寶,所得不償所失,這樣聰明反是敗家子具也。」

  躊躇了幾日,將到滿月之期,只見那些討債的人絡繹不絕。

  討到後面,見沒得還他,竟扯住顧有成羞辱起來,說:「你娶妻子,與別人何干?要我們代出聘金,幫貼酒水,難道生出來的兒子,肯叫我們父親不成?」

  雲娘聽了這些話,氣憤不過,把丈夫叫進去道:「你既沒有銀子,為甚麼做這般險事?如今這些債負有得還他,沒得還他?不妨直對我說。」顧有成滿面羞慚,沒有一句回復。那個管事的家人立在旁邊,替他答應道:「這些債負是沒有抵償的。當初聽了媒人的話,說娘子妝奩極厚,壓箱的銀子盡夠還人,所以做了這樁險事。如今有得還沒得還,只問娘子就是了。

  雲娘聽見這句話,笑了一笑,想了一想,就對家人道:「這等你出去回他,說我妝奩雖小,還債的東西也還略有幾件,只是要待滿月之後,才肯開箱。如今到滿月之期,也不多幾日了,叫他請回,竟到彼時一取,決不少他一厘就是。」家人依了這些話,出去回復眾人,眾人欣然而去。顧有成聽見雲娘的話說得硬浪,只說果有銀子帶來,等雲娘不在房中,偷了他的鑰匙,把箱籠開來一看,只見箱中之物,都是些破衣舊襖,殘針斷線,莫說銀子沒有一厘,就是值錢的首飾,像樣的衣服,也沒有一件。

  顧有成看過之後,依舊替他鎖好,就害怕起來。正要打點問他,只見雲娘吩咐家人,叫他明日去喚賣婆,說有值錢的首飾、像樣的衣服多送些來,我要換要買;又吩咐那些丫鬟,叫他去請尼姑道婆,說要修齋禮懺,超度亡靈。

  那些丫鬟奴僕一齊回復他道:「家中的飯米只夠明日一頓早粥,午飯就沒有了。先要發些銀子出來,辦下明日的糧草,才好出去請人。」雲娘道:「不消你們掛念,我這個家主婆是慣炊無米飯的,只消幾塊濕柴,一鍋白水,就可以煮出飯來,何須用米?你們不信,明日就試一試,還你轉來的時節,決有飯就是了。」眾人不信,只說他講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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