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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寡婦設計贅新郎 眾美齊心奪才子(2)


  從古及今,有幾個才貌兼全的人能夠完名全節的?若還有才有貌,又能循規蹈矩,不做妨倫背理之事,方才叫做真正風流。

  風者,有關風化之意;流者,可以流傳之意。原是兩個正經字眼,為甚麼不加在道學先生身上,常用在才人韻士身上?

  只因道學先生做來的事,板腐處多,活動處少,與風流的字義不甚相合,所以不敢加他。才人韻士做出事來,如風之行,如水之流,一毫沾滯也沒有,一毫形跡也不著,又能不傷風化,可以流傳,與這兩個字眼切而且當,所以拿來稱讚他。如今世上的人不解字義,竟把偷香竊玉之事做了「風流」二字的注腳,豈不可笑!方才所說的兩個古人,都是有才有貌,又能循規蹈矩,不做妨倫背禮之事的。如今再說個古人以後、今人以前的標緻男子,雖不十分循規蹈矩,卻不曾做出妨倫背禮之事來,與「風流」二字不甚相合,也還不甚相離,說來做個消閒的話柄。

  這個標緻男子姓呂名旭,表字哉生,是明朝弘治年間人,祖籍原是福建,因父親呂春陽在揚州小東門外開個雜貨鋪子,做起家業來,就不回福建,竟在揚州地方娶了妻室。

  從來女色出在揚州,男色出在福建,這兩件土產是天下聞名的。呂春陽少年時節原是個絕標緻的龍陽,娶的那位妻子又是個極美麗的瘦馬,俗語四句道得好:低銅鑄低錢,好窯燒好瓦;要生上相騾,先揀好驢馬。

  往常人家只消一個標緻妻子,就生得好兒好女出來,何況他這一底一蓋,都是絕精的印子,印出來的花樣,豈有不齊整的?呂哉生未曾蓄髮之時,竟像個粉團捏就的孩子,隨你甚麼婦人,沒有他那種白法,性子又聰明,口齒又伶俐,走出去上學,那些路上人家的婦人,無論老少,都要扯進去頑耍,心上愛他不過。又因他年紀幼小,再不稱名道姓,只以「心肝兒子」呼之,摟在懷中,撲了又撲,叫了又叫。

  及至叫熟了口,摟慣了手,等他到頭髮披肩、情竇將開的時節,依舊扯進去頑耍。有幾個不識廉恥的,撲他幾撲,也要他回撲幾撲;叫他幾聲,也要他回叫幾聲。又以摩疼擦癢為名,竟要他渾身摸索起來,把個不曾出幼的孩子,未及十三歲,就弄得無件不知,無般不曉。

  看官你說,這等一個惹事的孩子,又遇著那許多作孽的婦人,處此地步,比乾柴烈火更甚一倍,自然要做出事來,弄壞為人的根腳,這個正人君子就做不成了。

  誰想呂哉生的命好,當此萬難擺脫之時,虧一個救命的恩人,替他臨崖勒馬,還不至於墮落火坑,使後來翻身不得。

  他這位恩人不是別個,就是一位訓蒙的先生,全虧他教誨得嚴,拘束得緊,所以留得這條性命,到後來還做個好人。

  如今世上的父母不知教子之法,只說蒙館先生是可以將就得的,往往造次相延,不加選擇,直到開筆行文之後,用著經館先生,方才去求籤問卜,訪問眾人,然後開筵下榻。不知道孩子從師就如病人服藥,空心吃下去的方才有效,到用過飲食之後,就有靈丹吃下去,也與五臟六腑隔著一層,不能夠黏脾著腎了。

  開手從的那位先生,就是得病之初空心吃的一服丸散,吃得著也是這一服,吃不著也是這一服。投了個方正的先生,那孩子後來自然會方正;投了個苟且的先生,那孩子後來畢竟要苟且。不信但看寫字的筆法,若還開手把筆的先生是個會寫楷書的,教來的學生個個會寫楷書,就是寫得不好,也到底有些端莊之意,決不至於連行帶草;若還開手把筆的先生是個善寫草字的,教來的學生個個會寫草字,即使寫不到家,也究竟帶些龍蛇之體,再不能夠一點一畫。即此一事,就是教方即方、教圓即圓的證據了。所以發蒙的先生,比經館先生更有關係,不可不嚴加選擇。

  呂春陽的兒子只因這位蒙師從得著,所以不至於失身。教他寫字讀書,還不十分嚴厲;獨有進退出入之間,管得十分嚴緊。

  放他回去吃飯,不住的教人蹤跡他,若還來遲一刻,就要盤問到底。稍有差錯之處,不是罰跪,就要記打。不打則已,一打定要打得皮破血流。

  所以呂哉生往來之際,不敢十分耽擱。那些作孽的婦人正要留他頑耍,他想到先生身上,就不覺毛骨竦然,灑脫袖子,就跑了去。故此保得住童子原身,不至於十分破壞。

  那位蒙師把他教到十三歲上,見他聰明日進,文理日深,就對呂春陽道:「你這位令郎,如今大有進益,可謂青出於藍了。我這樣先生,只好替他訓蒙,不敢替他開筆,須要另尋一位經館,替他講書作文,後來方有出息。只是一件,你令郎的容貌生得太齊整了,恐有不積德的男子,不正氣的婦人,要看相他。須要獨請一位西席,關在家中讀書,方才保得他成器;不然『功名』二字或者騙得到手,『品行』二字只怕保不到頭也。」呂春陽雖是個市井之人,也還有些志氣,況且少年時節也曾吃過男子的苦,也曾受過婦人的虧,怎麼肯把這掌上之珠與人去前鑽後刺,就依了蒙師的話,獨請一位老成先生,關在家中,朝攻夜習,半步也不放出門。

  一來是他壽長,二來是他命好,這位經館先生也與蒙師一樣,專在行止上做工夫,把講書作文之事都做了第二義,常說:「舉人進士是前世修的,正人君子是今世學的。今世的正人君子,就是來世的舉人進士。可見一生的行止,關了兩世的功名富貴。要做舉人進士者,豈可不于此加嚴!」每到朔望之日,教他把《太上感應篇》朗頌一過,然後看書作文。說到色欲之事,就把姦淫的報應委曲誡諭他。總是見他五官四肢都是些誨淫之具,他就不去惹事,定有事來惹他,故此下藥於未病之先,使他取法乎上、僅得乎中之意。

  呂哉生的書館,逼近於內室之中,他的知識又多,凡家中之人一舉一動,都瞞他不過。一日,有個老僕的妻子與個少年管家,在僻靜之處解帶寬衣,正要做些瞞人的勾當,被呂哉生劈面撞著,呵叱了一頓,回到書房餘努未靖,還有些怒髮衝冠之意。先生問他的原故,他就把僮婢相奸的話說了一遍,要轉去告訴父親,求他正個家法。

  先生問道:「那個少年管家,想是沒有妻室的麼?」呂哉生道:「若是沒有妻室,也還情有可原;他自己的老婆還好似別人的,心上偏不中意,要睡別人的老婆,所以可恨。」先生道:「既然如此,不消你管閒事,他睡人的妻子,自然會把妻子還人。『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婦』,這兩句古語,是鐵板鑄定的,隨你甚麼好漢,再逃這兩句不過。

  你若不信,再去留心伺察他,只怕你令尊的家法,沒有這般處得他痛快。」呂哉生聽了這些話,只說是尋常因果之言,那裡字字不差,人人都驗?誰想過不多時,又看見一個婦人與一個男子,在暗室之中如此如此。呂哉生看不明白,還只說是一對舊人,因前日的陣勢被人沖散,不曾上得戰場,所以今日複來打仗。呂哉生見他在雲雨之時,要走去拿他,恐怕近於失體,就去喚那老僕來,叫他自己捉姦。

  那個老僕也只說是自己的妻子,心上憤恨不過,拿了一條繩索,悄悄走到臥榻之前,把這一男一女,連頭連頸捆在一處,使他叫喊不出。又央了一個管家,把他抬到中堂,聽憑家主發落。

  呂哉生父子叫人解開一看,誰想那個婦人不是老僕的妻子,卻是前日姦夫的老婆;那個男子不是前日的姦夫,是一名新進之僕,卻好是個無妻無室情有可原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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