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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還不死之魂(7)


  淳於氏見他心高氣傲,不服審理,就取一根絕細的皮鞭,把那粉嫩的皮膚抽個不住。淳于氏發性之初,拷問婢僕的時節,穆子大氣憤不過,就要與他交鋒;只因他所說的話,句句合著心事,自己正要借兵,他就說借兵之事,竟像知道的一般,就是諸葛孔明,也沒有這等的神見,被他智勇所懾,不敢攖鋒。後來見他喚到新人,漸有剝膚之慘,料想遏止不得,就對老僕做個手勢,叫他一面求援,自己一面赴難。見兩個姬妾打到苦處,就捏首一根門栓趕上前去,對淳於氏高高擎起,要在當頭賞他一根。

  不想那根門栓又是雌木頭做的,不聽男子指揮,反替婦人效力。擎起了時節十分輕便,就像一根燈草;及至擎到半空,他就作堅起來,不肯向前,只想退後,就是幾百斤的鐵杵,也沒有這般重墜。狠命要打,再打不下去。被淳於氏一把接住,就拿來處治丈夫。

  一到婦人手裡,他就輕便起來,要起就起,要落就落,竟在穆子大身上翻了幾十個筋斗。可憐這一男二女,被這強悍之婦打得皮破血流。那些丫鬟奴僕,他軍令森嚴,那個肯惹火燒身,都一齊避了開去。要個揉疼摸痛的也沒有。

  穆子大要喊叫幾聲,又怕妒總管聽見,要怪他不聽善言,失了門牆之體,不但不發救兵,還要阻撓義舉,所以忍氣吞聲,不敢東向而哭。

  淳於氏打過之後,就有許多苟政嚴法號令出來,總是要磨滅婦人、制服男子的苦事,定要這一男二女點頭答應,當了遵依的呈子,方才發落起去。

  卻說那個齎書的老僕,知道家主在急難之中,不能久待。

  就如飛似箭跑往各處求援,大奮包胥之哭,不上一個時辰,就把各路救兵盡皆征到。

  又怕淳於氏要疑虎他,自己吃虧不致緊,家主以後沒有效力,就等眾人將到之時,先替淳於氏做個探子,慌慌張張走去報信道:「聞得隔壁老爺聽見我家啕氣,又去號召眾人,不可不防備他。」才說得了,那些打鬧的人已進了大門,淳於氏只當不知,隨他打鬧。一面吩咐家人,叫他去守住大門,不到賊兵大敗之際,不許放一人逃走。家人去後,就把中門關了。一面吩咐丫鬟,叫他各尋器械,放在手頭,「看我與眾人爭鬧,眾人爭我不過,畢竟要打進門來,待我躲避上樓的時節,你們一齊動手。」又吩咐一應下人,叫把銅盆水桶與手巾服之類,都收拾上樓,不許留在耳目之前,使眾人看見。那些下人不解其故,都在肚裡猜疑,難道怕他打劫了去不成?

  淳於氏等他收拾完了,就立在門縫之中,緊緊對著外面道:「你們這些鼠輩,前日來打鬧一番,我看斯文面上,不好衝撞你。你們得些贏頭,也就該住了,為甚麼今日又來?難道你們有口會罵,有手會打,我是個啞子孩子不成?」眾人見他以前服善,如今忽然放肆起來,那裡含忍得住?就大家指定了他,千「妒婦」、萬「狗婦」罵個不了。

  淳於氏道:「你們這些鼠輩,以前都是好人,只因拜了個烏龜頭目做了門生,都學他做起烏龜來,那一個不討些粉頭,在家裡接客?只因我家男子不肯學樣,你怪他獨為君子,恐怕在背後譏誚你們,所以千方百計,也要逼他討幾個。如今粉頭也討了烏龜也做了,為甚麼還放他不過,要打上門來?難道要借我妒忌名,好弄這兩個淫婦出去,放在你們家裡,借別人的粉頭替自己接客不成?」說了這幾句,就千「烏龜」、萬「忘八」罵個不了。還有許多村言潑語,都是男子口中罵不出來的說話,都被婦人罵出來。

  眾人也要把村言潑語回復他幾句,又礙了穆子大的體面,罵不出口來,到舌尖上又縮了轉去。除「妒婦」「狗婦」之外,沒有第三個名目加他,口上的便宜已先折了一大半。

  淳於氏道:「你們這班烏龜門生,也罵得勾了,如今饒了你罷。只有幾句未盡之言,煩你眾人的口,寄與那烏龜老師,說他傳授別人的心法,別人都試過了,不見十分應驗。他說壓制婦人要先用氣魄,像我家男子前日那樣威風,不但自家賣弄豪強,還把通國之兵都號召攏來,要壓制我,也可謂雄到極處、壯到極處了;我如今還會箝束丈夫、鞭撻姬妾,可見先用氣魄的話甚是荒唐,全然聽不得的。他說氣充魄定之後就用才術,像我家男子前日那樣聰明,不但做盡圈套,嚇我投降,連休書草稿都央人打就,要離絕我,也可謂決勝無遺,料敵多中的了;我如今還會跳出牢籠,不受駕馭,可見後用才術的話也甚是誕妄,一毫用不著的。這樣心法也平常得緊,為甚麼就享此大名,把一縣的愚夫愚婦都哄動起來,終日受他約束,豈不愧死!總是他前半生的命好,不曾遇著個能幹的婦人與他作對,所以妄自尊大,做了半世的夜郎王。如今小巫遇了大巫,被我說破之後,叫他老老實實縮了龜頭,躲在污泥洞中,過了下半世罷。」

  眾人見他以前的話雖然狠毒,還是罵的自己,況且這番舉動是瞞著費隱公的,恐怕弄出事來,要惹他埋怨,所以一味含容,不敢輕易動手。如今見他丟了自己,罵到費老師身上,就一齊膽壯起來,正要借此為名,好大鬧一場,等老師知道,方才動氣。就把幾十個拳頭,一齊豎起來,對中了門,狠捶亂打。

  淳於氏不等攻開,就先把門栓一拔,做個抱頭鼠竄的光景,急急的跑上樓去。眾人見他畏懼,一直打進中門,直趕到樓梯腳下,看見兩扇踏門是緊緊閉著的。眾人因他今日的射法與前日一般,也就把今日的攻法與前日一樣,故意在踏門之上狠敲亂擊,要逼他投降。

  那裡曉得虛中有實,做妒婦的人不消讀得四經七書,自然是諳練兵法的,不曾捶得幾下,只見伏兵四起,有許多丫鬟使婢,執了器械趕上前來,對了眾人亂打。眾人都是赤手空拳,那裡抵敵得過?打到痛處,就喊起來道:「我們替你相公出力,你倒打起我來,難道你不是相公的人麼?」眾丫鬟道:「大娘叫打,我們不敢不打。大娘的法度是相公知道的,以己之心,度人之心,他決然不怪。」說了這幾句,就分外猖獗起來。

  淳於氏傳令道:「你們略打幾下,見見大意就罷了,不用十分囉唕。如今對眾人說,叫他立到天井裡來,我有幾句好話說,在樓窗裡面告訴他,叫他們仰起頭來看了我說。」眾人看見出兵不利,都有恐懼之心,見他說了這一句,只道也像前日一般,要放聲求饒,好等眾人出去的意思,巴不得要此收兵,就一齊擁入明堂,果然仰起頭來,看了說話。

  只見樓上的窗子還是閉著的,只說在裡面打點說話,好解散眾人,那裡知道他安排兵器。少刻窗子一響,竟有許多污穢之物從樓上傾將下來,傾得眾人滿頭滿面。

  你說是些甚麼污穢?原來是淨桶裡面的東西,叫做「米田共」,預先防備他來,擺在樓上伺候的。起先躲避上樓,就是為此,居高建瓴,正要使這恩施普遍。所以眾人裡面,沒有一個不被他雨露之恩,又喜得是仰面而受,沒有一滴酒在空處,這個越王勾踐,是人人要做的了。

  眾人在不意之中,接了滿面的污穢,竟像在糞缸裡面爬起來的一般,那裡醃臢得過?況且渾身衣服,又沒有一寸乾淨的,要尋件拭面揩嘴的東西,竟不可得。對了穆子大道:「我們為你一個,吃了這樣大虧,還不去吩咐家人,多舀幾盆臉水,多取幾條手巾,等我們洗抹一洗抹;再有隨便的衣服取幾件來,待我們權換一換,好出去見人。不然這一付嘴臉,怎麼走得出去?」穆子大道:「家人雖有幾個,都被妒婦嚇制過了,沒有一個敢來,待我自己去取。」

  那些眾人見齷齪不過,那裡等得他取來,就一齊跟到灶前,要就了銅盆洗面。那裡曉得銅盆水桶與拭面揩嘴的東西,都預先收拾過了,那裡摸得著一件?再去搜尋衣服,一發乾淨得好,莫說破裙破襖藏得精光,就是揩桌的抹布也不留一塊。

  眾人歎口氣道:「神哉妒婦,真擾世之才也!如今沒奈何,只得趕到隔壁去求救于費老師,討他幾盆熱水洗濯一洗濯,借他幾件衣服更換一更換,然後與他細作商量。」就一齊帶了污穢,擁入費隱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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