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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遭風遇盜致奇贏 讓本還財成巨富(3)


  世良謝了楊百萬回來,算計道:「他的意思極好,只是吩咐的話決不可依。他教我把膽放潑些,我前番只因潑壞了事,如今怎麼還好潑得?況且財主口裡的話極是有准的,他言才那先凶後吉的言語,不是甚麼好采頭,切記要謹慎。飄洋的險事斷然不可再試了,就是做別的生意,也要留個退步。我如今把二百兩封好了,掘個地窖,藏在家中,只拿三百兩去做生意。若是路上好走,沒有驚嚇,到第二次一齊帶去作本。萬一時運不通,又遇著意外之事,還留得一小半,回來又好別尋生理。」

  算計定了,就將二百兩藏入地窖,三百兩束縛隨身,竟往湖廣販米。路上搭著一個老漢同行,年紀有六十多歲,說家主是襄陽府的經歷,因解糧進京,回來遇著響馬,把回批劫去。到省稟軍門,軍門不信,將家主禁在獄中。如今要進京去幹文書來知會,只是衙門使用與往來盤費,須得三百余金。家主是個窮官,不能料理,將來決有性命之憂。說了一遍,竟淚下起來。

  世良見他是個義僕,十分憐憫,只是愛莫能助,與他同行同宿,過了幾晚。一日宿在飯店,天明起來束將,不見了一個盛銀子的順袋。世良大驚,說店中有賊。主人家查點客人,單少了那個同行的老漢。

  世良知道被他拐去,趕了許多路,並無蹤影,只得捶胸頓足,哭了一場,依舊回家。心上思量道:「虧我留下退步,若依了財主的話,如今屁也沒得放了。」只得把地窖中的銀子掘將起來仍往湖廣販米。

  到了地頭,尋個行家住下,因客多米少,坐了等貨。一日見行中有個客人,面貌身材與世良相似,聽他說話,也是廣東的聲音,世良問道:「兄數月之前,可曾問楊百萬借銀子麼?」

  那客人道:「去便去一次,他不曾有得借我。」世良道:「我道有些面善。那日小弟也在那邊,聽見他說兄的話過於莽戇,小弟也替兄不平。」那各人道:「他的話雖太直,眼睛原相得不差。小弟自他相過之後,弄出一樁人命官司,千金薄產費去三分之二。如今只得將餘剩田地賣了二百金,出來做客。若趁錢便好,萬一折本,就要合著他的話了。」世良道:「他的話斷凶便有准,斷吉一些也不驗。」就將楊百萬許他做財主,自己被劫被拐的話細說一番。

  那客人道:「我聞得他相中一人,說將來也有他的家事,不想就是老兄,這等失敬了。」就問世良的姓名,世良對他說過,少不得也回問姓名,他道:「小弟也姓秦,名世芳,在南海縣西鄉居住。」世良道:「這也奇了,面貌又相同,姓又相同,名字也像兄弟一般,前世定有些緣分。兄若不棄,我兩個結為手足何如?」世芳道:「照楊百萬的相法,老兄乃異日之陶朱,小弟實將來之餓莩,怎敢仰攀?」世良道:「休得取笑。」

  兩人辦下三牲,寫出年紀生日,世芳為兄,世良為弟,就在神前結了金石之盟。兩個搬做一房,日間促膝而談,夜間抵足而睡,情意甚是綢繆。

  一日主人家道:「米到了,請兌銀子買貨。」世良盡為弟之道,讓世芳先買。世芳進去取銀子,忽然大叫起來道:「不好了,銀子被人偷去了!」走出來埋怨主人道:「我房裡並無別人往來,畢竟是你家小廝送茶送飯,看在眼裡,套開鎖來取去了。我這二百兩不是銀子,是一家人的性命。你若不替我查出來,我就死在你家,決不空手回去!」主人家道:「捨下的小廝俱是親丁,決無做賊之理。這主銀子畢竟到同房共宿的客人裡面去查,查不出來,然後鳴神發咒,我主人家是沒得賠的。」

  世芳道:「同房共宿的只有這個舍弟,他難道做這樣歹事不成?」主人道:「你這兄弟又不是同宗共祖的,又不是一向結拜的,不過是萍水相逢,偶然投契。如今的盟兄盟弟裡面,無所不至的事都做出來,就是你信得他過,我也信他不過。」世良道:「這等說,明明是我偷來了,何不將我的行李取出來搜一搜?」主人家道:「自然要搜,不然怎得明白?」世良氣忿忿走進房去,把行李盡搬出來,教世芳搜。

  世芳不肯搜,世良自己開了順袋,取出一封銀子道:「這是我自己的二百兩,此外若再有一封,就是老兄的了。」主人家道:「怎麼他是二百兩,你恰好也是二百兩,難道一些零頭都沒有?這也有些可疑。」就問世芳道:「你的銀子是多少一封,每封是多少件數,可還記得?」世芳道:「我的銀子是血產賣來的,與性命一般,怎麼記不得?」就把封數件數說了一遍。主人家又問世良道:「你的封數件數也要說來,看對不對。」

  世良的銀子原是借來就分開的,藏在地下已經兩月,後面取出來見原封不動,就不曾解開,如今那裡記得?就答應道:「我的銀子藏多時了,封數便記得,件數卻記不得。」主人家道:「看兄這個光景,也不像有銀子藏多時的,這句話一發可疑。如今只看與他的件數對不對就知道了。」竟把銀子拆開一看,恰好與世芳說的封數件數一一相同。主人家道:「如今還有甚麼辨得?」就把銀子遞與世芳,世芳又細細看了一遍道:「數目也相同,銀水也相似,只是紙包與字跡全然不是,也還有些可疑。」主人家道:「有你這樣呆客人。他既偷了去,難道不會換幾張紙包包,寫幾個字混混?如今銀子查出來了,隨你認不認,只是不要胡賴我家小廝。」說完,竟進去了。世良氣得目定口呆,有話也說不出。

  世芳道:「賢弟,這樁事教劣兄也難處。欲待不認,我的銀子查不出,一家性命難存,欲待認了,又恐有屈賢弟。如今只得用個兩全之法。大家認些晦氣,各分一半去做本錢,胡盧提結了這個局罷。」世良道:「豈有此理,若是小弟的銀子,老兄分毫認不得;若是老兄的銀子,小弟分毫取不得。事事都可以仗義,只有這項銀子是仗不得義的。老兄若仗義讓與小弟,就是獨為君子;小弟若仗義讓與老兄,就是甘為小人了。」世芳道:「這等怎麼處?」世良道:「如今只好明之於神。若是老兄肯發咒,說此銀斷斷是你的,小弟情願空手回去;若是小弟肯發咒,說此銀斷斷是我的,老兄也就說不得要袖手空回。小弟寧可別處請罪了。」世芳道:「賢弟不消這等固執,管仲是千古的賢人,他當初與鮑叔交財也有胡塗的時節。鮑叔知道他家貧,也朦朧不加責備。如今神聖面前不是兒戲得的,還是依劣兄,各分一半的是。」兩個人爭論不止,那些眾客人與主人家都替世芳不服道:「明明是你的銀子,怎麼有得分與他?」

  又對世良道:「我這行裡是財帛聚會的所在,不便容你這等匪人,快把飯錢算算稱還了走。」世良是個有血性的人,那裡受得這樣話起?就去請了城隍、關聖兩分紙馬,對天跪拜道:「這項銀兩若果然是我偷他的,教我如何如何。」只表自己的心,再不咒別人一句。拜完,將飯帳一算,立刻稱還,背了包裹就走。

  世芳苦留不住,只得瞞了眾人,分那一百兩,趕到路上去送他,他只是死推不受。

  別了世芳,竟回南海,依舊去見楊百萬,哭訴自己命窮,不堪扶植,辜負兩番周濟之恩,慚愧無地。說話之間,露出許多不安之態。

  楊百萬又把好言安慰一番,到底不悔,還要把銀子借他,被他再三辭脫。從此以後,糾集幾個蒙童學生處館過日。

  那些地方鄰里因楊百萬許他做財主,就把「財主」二字做了他的別號,遇見了也不稱名,也不道姓,只叫「老財主」,一來笑他不替楊百萬爭氣,二來見得楊百萬的眼睛也會相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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