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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清官不受扒灰謗 義士難伸竊婦冤(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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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瑜的腳骨前次夾匾了,此時還不曾復原,怎麼再吃得這個苦起?就喊道:「老爺不消夾,小的招就是了!何氏與小的通姦是實,這玉墜是他送的表記。小的家貧留不住,拿出去賣,被人認出來的。所招是實。」知府就丟下簽來,打了二十。 叫趙玉吾上去問道:「姦情審得是真了,那何氏你還要他做媳婦麼?」趙玉吾道:「小的是有體面的人,怎好留失節之婦?情願教兒子離婚。」知府一面教畫供,一面提起筆來判道:審得蔣瑜、趙玉吾比鄰而居。趙玉吾之媳何氏,長夫數年,雖賦桃夭,未經合巹。蔣瑜書室,與何氏臥榻止隔一牆,怨曠相挑,遂成苟合。何氏以玉墜為贈,蔣瑜貧而售之,為眾所獲,交相播傳。趙玉吾恥蒙牆茨之聲,遂有是控。據瑜口供,事事皆實。盜淫處女,擬辟何辭?因屬和奸,姑從輕擬。何氏受玷之身,難與良人相區匹,應遣大歸。趙玉吾家范不嚴,薄杖示儆。 眾人畫供之後,各各討保還家。 卻說玉吾雖然贏了官司,心上到底氣憤不過,聽說蔣瑜之妻陸氏已經退婚,另行擇配,心上想道:「他奸我的媳婦,我如今偏要娶他的妻子,一來氣死他,二來好在鄰舍面前說嘴。」 雖然聽見陸家女兒容貌不濟,只因被那標緻媳婦弄怕了,情願娶個醜婦做良家之寶,就連夜央人說親。陸家貪他豪富,欣然許了。 玉吾要氣蔣瑜,分外張其聲勢,一邊大吹大擺,取親進門;一連做戲排筵,酬謝鄰里。欣欣烘烘,好不鬧熱。 蔣瑜自從夾打回來,怨深刻骨;又聽見妻子嫁了仇人,一發咬攻切齒。隔壁打鼓,他在那邊捶胸;隔壁吹簫,他在那邊歎氣,欲待撞死,又因大冤未雪,死了也不瞑目,只得貪生忍恥,過了一月有餘。 卻說知府審了這樁怪事之後,不想衙裡也弄出一樁怪事來。 只因他上任之初,公子病故,媳婦一向寡居,甚有節操。知府有時與夫人同寢,有時在書房獨宿。 忽然一日,知府出門拜客,夫人到他書房閑玩,只見他床頭邊帳子外有一件東西,塞在壁縫之中。取下來看,卻是一隻繡鞋。夫人仔細識認,竟像媳婦穿的一般。就藏在袖中,走到媳婦房裡,將床底下的鞋子數一數,恰好有一隻單頭的,把袖中那一隻取出來一比,果然是一雙。 夫人平日原有醋癖,此時那裡忍得妝少不得「千淫婦、萬娼婦」將媳婦罵起來。媳婦于心無愧。怎肯受這樣鬱氣?就你一句,我一句,鬥個不了。 正鬥在鬧熱頭上,知府拜客回來,聽見婆媳相爭,走來勸解,夫人把他一頓「老扒灰、老無恥」罵得口也不開。走到書房,問手下人道:「為甚麼原故?」手下人將床頭邊尋出東西,拿去合著油瓶蓋的說話細細說上。 知府氣得目定口呆,不知那裡說起,正要走去與夫人分辯,忽然丫鬟來報道:「大娘子吊死了!」知府急得手腳冰冷,去埋怨夫人,說他屈死人命。夫人不由分說,一把揪住,將面上鬍鬚捋去一半。 自古道:「蠻妻拗子,無法可治。」知府怕壞官箴,只得忍氣吞聲,把媳婦殯殮了。一來肚中氣悶不過,無心做官,二來面上少了鬍鬚,出堂不便,只得入上司告假一月,在書房靜養。 終日思量去想了一月,忽然大叫起來道:「是了,是了!」 就喚丫鬟一面請夫人來,一面叫家人伺侯。及至夫人請到,知府問前日的鞋子在那裡尋出來的?夫人指了壁洞道:「在這個所在。你藏也藏得好,我尋也尋得巧。」知府對家人道:「你替我依這壁洞拆將進去。」家人拿了一把薄刀,將磚頭撬去一塊,回復道:「裡面是精空的。」知府道:「正在空處可疑,替我再拆。」家人又拆去幾塊磚,只見有許多老鼠跳將出來。知府道:「是了,看裡面有甚麼東西?」只見家人伸手進去,一連扯出許多物件來,布帛菽粟,無所不有。裡面還有一張繡紙,展開一看,原來是前日查檢不到、疑衙門人抽去了那張姦情狀子。 知府長歎一聲道:「這樣冤屈的事,教人那裡去伸!」夫人也豁然大悟道:「這等看來,前日那只鞋子也是老鼠銜來的。 只因前半隻尖,後半只禿,他要扯進洞去,扯到半中間,高底礙住扯不進,所以留在洞中了。可惜屈死了媳婦一條性命!」 說完,捶胸頓足,悔個不了。 知府睡到半夜,又忽然想起那樁姦情事來,躊躇道:「官府衙裡有老鼠,百姓家裡也有老鼠,焉知前日那個玉墜不與媳婦的鞋子一般,也是老鼠銜去的?」思量到此,等不到天明,就教人發梆,一連發了三梆,天也明瞭。走出堂去,叫前日的原差將趙玉吾、蔣瑜一干人犯帶來複審。蔣瑜知道,又不知那頭禍發,冷灰裡爆出炒豆來,只得走來伺候。 知府叫蔣瑜、趙玉吾上去,都一樣問道:「你們家裡都養貓麼?」兩個都應道:「不養。」知府又問道:「你們家裡的老鼠多麼?」兩人都應道:「極多。」知府就吩咐一個差人,押了蔣瑜回去,「凡有鼠洞,可拆進去,裡面有甚麼東西,都取來見我。」差人即將蔣瑜押去。 不多時,取了一糞箕的零碎物件來。知府教他兩人細認,不是蔣家的,就是趙家的。內中有一迦楠香的扇墜,咬去一小半,還剩一大半。 趙玉吾道:「這個香墜就是與那個玉墜一齊交與媳婦的。」 知府道:「是了,想是兩個結在一處,老鼠拖到洞口,咬斷了線掉下來的。」對蔣瑜道:「這都是本府不明,教你屈受了許多刑罰,又累何低冒了不潔之名,慚愧慚愧。」就差人去喚何氏來,當堂吩咐趙玉吾道:「你並不曾失節,原原領回去做媳婦。」趙玉吾磕頭道:「小的兒子已另娶了親事,不能兩全,情願聽他別嫁。」知府道:「你娶甚麼人家女兒,這等成親得快?」蔣瑜哭訴道:「老爺不問及此,童生也不敢伸冤,如今只得哀告了:他娶的媳婦,就是童生的妻子。」知府問甚麼原故,蔣瑜把陸家愛富嫌貧,趙玉吾恃強壓娶的話一一訴上。 知府大怒道:「他倒不曾奸你媳婦,你的兒子倒奸了他的髮妻,這等可惡!」就丟下簽來,趙趙玉吾重打四十,還要問他重罪。 玉吾道:「陸氏雖娶過門,還不曾與兒子並親,送出來還他就是。」知府就差人立取陸氏到官,要思量斷還蔣瑜。不想陸氏拘到,知府教他抬頭一看,只見發黃臉黑,腳大身矬,與趙玉吾的兒子卻好是天生一對,地產一雙。 知府就對蔣瑜指著陸氏道:「你看他這個模樣,豈是你的好逑?」又指著何氏道:「你看他這種姿容,豈是趙旭郎的伉儷?這等看來,分明是造物憐你們錯配姻緣,特地著老鼠做個氤氳使者,替你們改正過來的。本府就做了媒人,把何氏配你。」 喚庫吏取一百兩銀子,賜與何氏備妝奩。一面取花紅,喚吹手,就教兩人在丹墀下拜堂,迎了回去。 後來蔣瑜、何氏夫妻恩愛異常。不多時宗師科考,知府就將蔣瑜薦為案首,以儒士應試,鄉會聯捷。後來由知縣也升到四品黃堂,何氏受了五花封誥,俱享年七十而終。 卻說知府自從審屈了這樁詞訟,反躬罪己,申文上司,自求罰俸。後來審事,再不敢輕用夾棍。 起先做官,百姓不怕他不清,只怕他太執;後一味虛衷,凡事以前車為戒,百姓家家屍祝,以為召父再生。後來再做到侍郎才住。只因他生性極直,不會藏匿隱情,常對人說及此事,人都道:「不信川老鼠這等利害,媳婦的鞋子都會拖到公公房裡來。」 後來就傳為口號,至今叫四川人為川老鼠。又說傳道四川人娶媳婦,公公先要扒灰,如老鼠打洞一般,尤為可笑。四川也是道德之鄉,何嘗有些惡俗?我這回小說,一來勸做官的,非人命強盜,不可輕動夾足之刑,常把這樁姦情做個殷鑒;二來教人不可像趙玉吾輕嘴薄舌,談人閨閫之事,後來終有報應;三來又為四川人暴白老鼠之名,一舉而三善備焉,莫道野吏無益於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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