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窺詞管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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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詞之難,難於上不似詩,下不類曲,不淄不磷,立於二者之中。大約空疏者作詞,無意肖曲,而不覺彷佛乎曲。有學問人作詞,盡力避詩,而究竟不離於詩。一則苦於習久難變,一則迫於舍此實無也。欲為天下詞人去此二弊,當令淺者深之,高者下之,一俛一仰,而處於才不才之間,詞之三昧得矣。 詞之關鍵,首在有別於詩固已。但有名則為詞,而考其體段,按其聲律,則又儼然一詩,覓相去之垠而不得者。如《生查子》前後二段,與兩首五言絕句何異。《竹枝》第二體、《柳枝》第一體、《小秦王》、《清平調》、《八拍蠻》、《阿那曲》,與一首七言絕句何異。《玉樓春》、《採蓮子》,與兩首七言絕句何異。字字雙亦與七言絕同,只有每句疊一字之別。《瑞鷓鴣》即七言律,《鷓鴣天》亦即七言律,惟減第五句之一字。凡作此等詞,更難下筆,肖詩既不可,欲不肖詩又不能,則將何自而可。曰,不難,有摹腔煉吻之法在。詩有詩之腔調,曲有曲之腔調,詩之腔調宜古雅,曲之腔調宜近俗,詞之腔調,則在雅俗相和之間。如畏摹腔煉吻之法難,請從字句入手。取曲中常用之字,習見之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又不數見於詩者,入于諸調之中,則是儼然一詞,而非詩矣。是詞皆然,不獨以上諸調。人問以上諸調,明明是詩,必欲強命為詞者,何故。予曰,此中根據,未嘗深考,然以意逆之,當有不出範圍者。昔日詩變為詞,定由此數調始,取詩之協律便歌者,被諸管弦,得此數首,因其可詞而詞之,則今日之詞名,仍是昔日之詩題耳。 詞既求別於詩,又務肖曲中腔調,是曲不招我,而我自往就,求為不類,其可得乎。曰,不然,當其摹腔煉吻之時,原未嘗撇卻詞字,求其相似,又防其太似,所謂存稍雅,而去甚俗,正謂此也。有同一字義,而可詞可曲者。有止宜在曲,斷斷不可混用於詞者。試舉一二言之,如閨人口中之自呼為妾,呼婿為郎,此可詞可曲之稱也。若稍異其文,而自呼為奴家,呼婿為夫君,則止宜在曲,斷斷不可混用於詞矣。如稱彼此二處為這廂、那廂,此可詞可曲之文也。若略換一字,為這裡、那裡,亦止宜在曲,斷斷不可混用於詞矣。大率如爾我之稱者,奴字、你字,不宜多用。呼物之名者,貓兒、狗兒諸兒字,不宜多用。用作尾句者,罷了、來了,諸了字,不宜多用。諸如此類,實難枚舉,僅可舉一概百。近見名人詞刻中,犯此等微疵者不少,皆以未經提破耳。一字一句之微,即是詞曲分歧之界,此就淺者而言。至論神情氣度,則紙上之憂樂笑啼,與場上之悲歡離合,亦有似同而實別,可意會而不可言詮者。慧業之人,自能默探其秘。 詞當取法于古是已。然古人佳處宜法,常有瑕瑜並見處,則當取瑜擲瑕。若謂古人在在堪師,語語足法,吾不信也。試舉一二言之,唐人《菩薩蠻》雲:「牡丹滴露真珠顆。佳人折向筵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只道花枝好。一面發嬌嗔。碎挼花打人。」此詞膾炙人口者素矣,予謂此戲場花面之態,非繡閣麗人之容。從來尤物,美不自知,知亦不肯自形於口,未有直誇其美,而謂我勝於花者。況揉碎花枝,是何等不韻之事,挼花打人,是何等暴戾之形,幽閒之義何居,溫柔二字安在。李後主《一斛珠》之結句雲:「繡床斜倚嬌無那。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唾。」此詞亦為人所競賞。予曰,此娼婦倚門腔,梨園獻醜態也。嚼紅絨以唾郎,與倚市門而大嚼,唾棗核瓜子以調路人者,其間不能以寸。優人演劇,每作此狀,以發笑端,是深知其醜,而故意為之者也。不料填詞之家,竟以此事謗美人,而後之讀詞者,又止重情趣,不問妍媸,複相傳為韻事,謬乎不謬乎。無論情節難堪,即就字句之淺者論之,爛嚼打人諸腔口,幾於俗殺,豈雅人詞內所宜。後人作春繡絕句雲:「閒情正在停針處,笑嚼紅絨唾碧窗。」改爛嚼為笑嚼,易唾郎為唾窗,同一事也,辨在有意無意之間,不啻蘇合蜣蜋之別矣。古詞不盡可讀,後人亦能勝前跡,此可概見矣。 文字莫不貴新,而詞為尤甚。不新可以不作,意新為上,語新次之,字句之新又次之。所謂意新者,非於尋常聞見之外,別有所聞所見,而後謂之新也。即在飲食居處之內,布帛菽粟之間,盡有事之極奇,情之極豔,詢諸耳目,則為習見習聞,考諸詩詞,實為罕聽罕,以此為新,方是詞內之新,非齊諧志怪、南華志誕之所謂新也。人皆謂眼前事,口頭語,都被前人說盡,焉能複有遺漏者。予獨謂遺漏者多,說過者少。唐宋及明初諸賢,既是前人,吾不復道。只據眼前詞客論之,如董文友、王西樵、王阮亭、曹顧庵、丁藥園、尤悔庵、吳薗次、何醒齋、毛稚黃、陳其年、宋荔裳、彭羨門諸君集中,言人所未言,而又不出尋常見聞之外者,不知凡幾。由斯以譚,則前人常漏吞舟,造物盡留餘地,奈何泥於前人說盡四字,自設藩籬,而委道旁金玉於路人哉。詞語字句之新,亦複如是。同是一語,人人如此說,我之說法獨異。或人正我反,人直我曲,或隱約其詞以出之,或顛倒字句而出之,為法不一。昔人點鐵成金之說,我能悟之。不必鐵果成金,但有惟鐵是用之時,人以金試而不效,我投以鐵即金矣。彼持不龜手之藥而往覓封侯者,豈非神於點鐵者哉。所最忌者,不能於淺近處求新,而于一切古塚秘笈之中,搜其隱事僻句,及人所不經見之冷字,入於詞中,以示新豔,高則高,貴則貴矣,其如人之不欲見何。 意新語新,而又字句皆新,是謂諸美皆備,由武而進於韶矣。然具八鬥才者,亦不能?在在如是。以鄙見論之,意之極新,反不妨詞語稍舊,尤物衣敝衣,愈覺美好。且新奇未之語,務使一目瞭然,不煩思繹。若複追琢字句,而後出之,恐稍稍不近自然,反使玉宇瓊樓,墮入雲霧,非勝算也。如其意不能新,仍是本等情事,則全以琢句煉字為工。然又須琢得句成,煉得字就。雖然極新極奇,卻似詞中原有之句,讀來不覺生澀,有如數十年後,重遇古人,此詞中化境,即詩賦古文之化境也。當吾世而幸有其人,那得不執鞭恐後。 琢句煉字,雖貴新奇,亦須新而妥,奇而確。妥與確,總不越一理字,欲望句之驚人,先求理之服眾。時賢勿論,吾論古人。古人多工于此技,有最服予心者,「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是也。有蜚聲千載上下,而不能服強項之笠翁者,「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是也。雲破月來句,詞極尖新,而實為理之所有。若紅杏之在枝頭,忽然加一鬧字,此語殊難著解。爭鬥有聲之謂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予實未之見也。鬧字可用,則吵字、鬥字、打字,皆可用矣。宋子京當日以此噪名,人不呼其姓氏,意以此作尚書美號,豈由尚書二字起見耶。予謂鬧字極粗極俗,且聽不入耳,非但不可加於此句,並不當見之詩詞。近日詞中,爭尚此字者,子京一人之流毒也。 詞之最忌者有道學氣,有書本氣,有禪和子氣。吾觀近日之詞,禪和子氣絕無,道學氣亦少,所不能盡除者,惟書本氣耳。每見有一首長調中,用古事以百紀,填古人姓名以十紀者,即中調小令,亦未嘗肯放過古事,饒過古人。豈算博士、點鬼簿之二說,獨非古人古事乎。何記諸書最熟、而獨忘此二事,忽此二人也。若謂讀書人作詞,自然不離本色,然則唐宋明初諸才人,亦嘗無書不讀,而求其所讀之書於詞內,則又一字全無也。文貴高潔,詩尚清真,況於詞乎。作詞之料,不過情景二字,非對眼前寫景,即據心上說情,說得情出,寫得景明,即是好詞。情景都是現在事,舍現在不求,而求諸千里之外,百世之上,是舍易求難,路頭先左,安得複有好詞。 詞雖不出情景二字,然二字亦分主客。情為主,景是客,說景即是說情,非借物遣懷,即將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實句句是情,字字關情者。切勿泥定即景詠物之說,為題字所誤,認真做向外面去。 詩詞未論美惡,先要使人可解,白香山一言,破盡千古詞人魔障,爨嫗尚使能解,況稍稍知書識字者乎。嘗有意極精深,詞涉隱晦,翻繹數過,而不得其意之所在。此等詩詞,詢之作者,自有妙論,不能日叩玄亭,問此累帙盈篇之奇字也。有束諸高閣,俟再讀數年,然後窺其涯涘而已。 意之曲者詞貴直,事之順者語宜逆,此詞家一定之理。不折不回,表裡如一之法,以之為人不可無,以之作詩作詞,則斷斷不可有也。 一氣如話四字,前輩以之贊詩,予謂各種之詞,無一不當如是。如是即為好文詞,不則好到絕頂處,亦是散金碎玉,此為一氣而言也。如話之說,即謂使人易解,是以白香山之妙論,約為二字而出之者。千古好文章,總是說話,只多者也之乎數字耳。作詞之家,當以一氣如話一語,認為四字金丹。一氣則少隔絕之痕,如話則無隱晦之弊。大約言情易得貫穿,說景難逃瑣碎,小令易於條達,長調難免湊補。予自總角時學填詞,於今老矣,頗得一二簡便之方,謂以公諸當世。總是認定開首一句為主,為二句之材料,不用別尋,即在開首一句中想出。如此相因而下,直至結尾,則不求一氣,而自成一氣,且省卻幾許淘摸工夫,此求一氣之方也。如話則勿作文字做,並勿作填詞做,竟作與人面談。又勿作與文人面談,而與妻孥臧獲輩面談。有一字難解者,即為易去,恐因此一字模糊,使說話之本意全失,此求如話之方也。前著《閒情偶寄》一書,曾以生平底裡,和盤托出,頗于此道有功。但恐海內詞人,有未盡寓目者。如謂斯言有當,請自坊間,索而讀之。 詩詞之內,好句原難,如不能字字皆工,語語盡善,須擇其菁華所萃處,留備後半幅之用。甯為處女于前,勿作強弩之末。大約選詞之家,遇前工後拙者,欲收不能。有前不甚佳而能善其後者,即釋手不得。闈中閱卷亦然。蓋主司之取捨,全定於終篇之一刻,臨去秋波那一轉,未有不令人消魂欲絕者也。 詞要住得恰好,小令不能續之使長,長調不能縮之使短。調之單者,欲增之使雙而不得,調之雙者,欲去半調,而使單亦不能,如此方是好詞。其不可斷續增減處,全在善於煞尾。無論說盡之話,使人不能再贅一詞。即有有意蘊藉,不吐而吞,若為歇後語者,亦不能為蛇添足,纔是善於煞尾。蓋詞之段落,與詩不同。詩之結句有定體,如五七言律詩,中四句對,末二句收,讀到此處,誰不知其是尾。詞則長短無定格,單雙無定體,有望其歇而不歇,不知其歇而竟歇者,故較詩體為難。 有以淡語收濃詞者,別是一法。內有一片深心,若草草看過,必視為強弩之末。又恐人不得其解,謬謂前人煞尾,原不知盡用全力,亦不必盡顧上文,盡可隨拈隨得,任我張弛,效而為之,必犯銳始懈終之病。亦為饒舌數語。大約此種結法,用之憂怨處居多,如懷人、送客、寫憂、寄慨之詞,自首至終,皆訴淒怨。其結句獨不言情,而反述眼前所見者,皆自狀無可奈何之情,謂思之無益,留之不得,不若且顧目前。而目前無人,止有此物,如「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曲中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之類是也。此等結法最難,非負雄才,具大力者不能,即前人亦偶一為之,學填詞者慎勿輕效。 雙調雖分二股,前後意思,必須聯屬,若判然兩截,則是兩首單調,非一首雙調矣。大約前段佈景,後半說情者居多,即毛《詩》之興比二體。若首尾皆述情事,則賦體也。即使判然兩事,亦必於頭尾相續處,用一二語或一二字作過文,與作帖括中搭題文字,同是一法。 詞內人我之分,切宜界得清楚。首尾一氣之調易作,或全述己意,或全代人言,此猶戲場上一人獨唱之曲,無煩顧此慮彼。常有前半幅言人,後半幅言我,或上數句皆述己意,而收煞一二語,忽作人言。甚至有數句之中,互相問答,彼此較籌,亦至數番者。此猶戲場上生旦淨醜數人迭唱之曲,抹去生旦淨醜字面,止以曲文示人,誰能辨其孰張孰李,詞有難於曲者,此類是也。必使眉清目楚,部位井然。大都每句以開手一二字作過文,過到彼人身上,然後說情說事,此其淺而可言者也。至有不作過文,直講情事,自然分出是人是我,此則所謂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者矣。因見詞中常有人我難分之弊,故亦饒舌至此。 句用也字歇腳,在葉韻處則可,若泛作助語詞,用在不葉韻之上數句,亦非所宜。蓋曲中原有數調,一定用也字歇腳之體。既有此體,即宜避之,不避則犯其調矣。如詞曲內有用也囉二字歇腳者,制曲之人,即奉為金科玉律。有敢於此曲之外,再用也囉二字者乎,詞與曲接壤,不得不嚴其畛域。 填詞之難,難於拗句。拗句之難,祇為一句之中,或仄多平少,平多仄少,或當平反仄,當仄反平,利於口者叛乎格,雖有警句,無所用之,此詞人之厄也。予向有一法,以濟其窮,已悉之《閒情偶寄》。恐有未盡閱者,不妨再見於此書。四聲之內,平止得一,而仄居其三。人但知上去入三聲,皆麗乎仄。而不知上之為聲,雖與去入無異,而實可介乎平仄之間。以其另有一種聲音,雜之去入之中,大有涇渭,且若平聲未遠者。古人造字審音,使居平仄之介,明明是一過文,由平至仄,從此始也。譬之四方鄉音,隨地各別,吳有吳音,越有越語,相去不啻河漢。而一到接壤之處,則吳越之音相半,吳人聽之覺其同,越人聽之亦不覺其異。九州八極,無一不然,此即聲音之過文,猶上聲介乎平去入之間也。詞家當明是理,凡遇一句之中,當連用數仄者,須以上聲字間之,則似可以代平,拗而不覺其拗矣。若連用數平字,雖不可以之代平,亦於此句仄聲字內,用一上聲字間之,即與純用去入者有別,亦似可以代平。最忌連用數去聲,或入聲,並去入亦不相間,則是期期艾艾之文,讀其詞者,與聽口吃之人說話無異矣。 不用韻之句,還其不用韻,切勿過於騁才,反得求全之毀。蓋不用韻為放,用韻為收,譬之養鷹縱犬,全於放處逞能。常有數句不用韻,卻似散漫無歸,而忽以一韻收住者,此當日造詞人顯手段處。彼則以為奇險莫測,在我視之,亦常技耳。不過以不用韻之數句,聯其意為一句,一直趕下,趕到用韻處而止。其為氣也貴乎長,其為勢也利於捷。若不知其意之所在,東奔西馳,直待臨崖勒馬,韻雖收而意不收,難乎其為調矣。 二句合音,詞家所忌。何謂合音,如上句之韻為東,下句之韻為冬之類是也。東冬二字,意義雖別,音韻則同,讀之既不發調,且有帶齒粘喉之病。近人多有犯此者。作詩之法,上二句合音猶曰不可,況下二句之葉韻者乎。何謂上二句合音,如律詩中之第三句與第五句,或第五句與第七句煞尾二字,皆用仄韻。若前後同出一音,如意義、氣契、斧撫、直質之類,詩中犯此,是猶無名之指,屈而不伸,謂之病夫不可,謂之無恙全人亦不可也。此為相連相並之二句,而言中有隔句者,不在此列。 曲宜耐唱,詞宜耐讀,耐唱與耐讀有相同處,有絕不相同處。蓋同一字也,讀是此音,而唱入曲中,全與此音不合者,故不得不為歌兒體貼,甯使讀時礙口,以圖歌時利吻。詞則全為吟誦而設,止求便讀而已。便讀之法,首忌韻雜,次忌音連,三忌字澀。用韻貴純,如東、江、真、庚、天、蕭、歌、麻、尤、侵等韻,本來原純,不慮其雜。惟支、魚二韻之字,尨雜不倫,詞家定宜選擇。支、微、齊、灰之四韻合而為一,是已。以予觀之,齊、微、灰可合,而支與齊、微、灰究竟難合。魚虞二韻,合之誠是。但一韻中先有二韻,魚中有諸,虞中有夫是也。盍以二韻中各分一半,使互相配合,與魚虞二字同者為一韻,與諸夫二字同音者為一韻,如是則純之又純,無眾音嘈雜之患矣。予業有《笠翁詩韻》一書,刊以問世,當再續《詞韻》一種,了此一段公案。音連者何,一句之中連用音同之數字,如先煙、人文、呼胡、高豪之屬,使讀者粘牙帶齒,讀不分明,此二忌也。字澀之說,已見前後諸則中,無庸太絮。審韻之後,再能去此二患,則讀者如鼓瑟琴,鏘然有餘韻矣。 (《窺詞管見》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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