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諫營起昌陵疏


  〈更生坐廢十餘年。成帝即位,顯伏辜,更生乃複進用,更名向。向以故九卿召拜為中郎,領護三輔都水。久之,營起昌陵,數年不成,複還歸延陵,制度泰奢,向上疏諫,上感其言而不能從。〉

  臣聞《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故聖賢之君,博觀終始,窮極事情,而是非分明。王者必通三統,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獨一姓也。孔子論詩,至於「殷士膚敏祼將」,子京喟然歎曰:「大哉天命!善不可不傳於子孫,是以富貴無常。不如是,則王公其何以戒慎,民萌何以勸勉?」蓋傷微子之事周,而痛殷之亡也。雖有堯、舜之聖,不能化丹朱之子;雖有禹、湯之德,不能訓末孫之桀、紂。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

  昔高皇帝既滅秦,將都雒陽,感寤劉敬之言,自以德不及周而賢于秦,遂徙都關中,依周之德,因秦之阻。世之長短,以德為效,故常戰慄,不敢諱亡。孔子所謂「富貴無常」,蓋謂此也。孝文皇帝居霸陵,北臨廁,意悽愴悲懷,顧謂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為槨,用紵絮斮陳漆其間,豈可動哉!」張釋之進曰:「使其中有可欲,雖錮南山猶有隙;使其中無可欲,雖無石槨,又何戚焉!」夫死者無終極,而國家有廢興,故釋之之言為無窮計也。孝文寤焉,遂薄葬,不起山墳。

  《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臧之中野,不封不樹。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槨。」棺槨之作,自黃帝始。黃帝葬於橋山,堯葬濟陰,丘壟皆小,葬具甚微。舜葬蒼梧,二妃不從。禹葬會稽,不改其列。殷湯無葬處。文、武、周公葬于畢,秦穆公葬於雍槖泉宮祈年館下,樗裡子葬於武庫,皆無丘壟之處。此聖帝明王賢君智士遠覽獨慮無窮之計也。其賢臣孝子亦承命順意而薄葬之,此誠奉安君父,忠孝之至也。

  夫周公,武王弟也,葬兄甚微。孔子葬母於防,稱古墓而不墳,曰:「丘,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不識也。」為四尺墳,遇雨而崩。弟子修之,以告孔子。孔子流涕曰:「吾聞之,古者不修墓。」蓋非之也。延陵季子適齊而反,其子死,葬於嬴、博之間,穿不及泉,斂以時服,封墳掩坎,其高可隱,而號曰:「骨肉歸複於土,命也,魂氣則無不之也。」夫嬴、博去吳千有餘裡,季子不歸葬。孔子往觀之,曰:「延陵季子於禮合矣。」故仲尼孝子,而延陵慈父,舜、禹忠臣,周公弟弟,其葬君親骨肉,皆微薄矣,非苟為儉,誠便於體也。宋桓司馬為石槨,仲尼曰:「不如速朽。」秦相呂不韋集智略之士而造《春秋》,亦言薄葬之義,皆明於事情者也。

  逮至吳王闔閭,違禮厚葬,十有餘年,越人發之。及秦惠文、武、昭、嚴襄五王,皆大作丘壟,多其瘞藏,鹹盡發掘暴露,甚足悲也。秦始皇帝葬于驪山之阿,下錮三泉,上崇山墳,其高五十余丈,周回五裡有餘。石槨為遊館,人膏為燈燭,水銀為江海,黃金為鳧雁。珍寶之藏,機械之變,棺槨之麗,宮館之盛,不可勝原。又多殺宮人,生薶工匠,計以萬數。天下苦其役而反之,驪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萬之師至其下矣。項籍燔其宮室營宇,往者鹹見發掘。其後牧兒亡羊,羊入其鑿,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燒其藏槨。自古及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數年之間,外被項籍之災,內罹牧豎之禍,豈不哀哉!

  是故德彌厚者葬彌薄,知愈深者葬愈微。無德寡知,其葬愈厚。丘隴彌高,宮廟甚麗,發掘必速。由是觀之,明暗之效,葬之吉凶,昭然可見矣。周德既衰而奢侈,宣王賢而中興,更為儉宮室,小寢廟,詩人美之,《斯干》之詩是也。上章道宮室之如制,下章言子孫之眾多也。及魯嚴公刻飾宗廟,多築台囿,後嗣再絕,春秋刺焉。周宣如彼而昌,秦、魯如此而絕,是則奢儉之得失也。

  陛下即位,躬親節儉,始營初陵,其制約小,天下莫不稱賢明。及徙昌陵,增埤為高,積土為山,發民墳墓,積以萬數,營起邑居,期日迫卒,工費大萬百餘。死者恨于下,生者愁於上,怨氣感動陰陽,因之以饑饉,物故流離以十萬數,臣甚惛焉。以死者為有知,發人之墓,其害多矣;若其無知,又安用大!謀之賢知則不說,以示眾庶則苦之。若苟以說愚夫淫侈之人,又何為哉!

  陛下慈仁篤美甚厚,聰明疏達蓋世,宜弘漢家之德,崇劉氏之美,光昭五帝、三王,而顧與暴秦亂君競為奢侈,比方丘隴,說愚夫之目,隆一時之觀,違賢知之心,亡萬世之安,臣竊為陛下羞之。唯陛下上覽明聖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仲尼之制,下觀賢知穆公、延陵、樗裡、張釋之之意。孝文皇帝去墳薄葬,以儉安神,可以為則;秦昭、始皇增山厚藏,以侈生害,足以為戒。初陵之橅,宜從公卿大臣之議,以息眾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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