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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江淮都轉運鹽使宋公政績記


  人有守正議而不阿,蒙排斥而不撓,知為國而不顧其身者,真可謂大丈夫哉!故石可轉也,而吾之志不可回;水可遏也,而吾之氣不可沮。蓋其所見素明,而所立素定,非若庸人匹夫,偶有所知,而發于一時之暫,夫是之謂不餒。若前兩淮都轉運鹽使宋公是已。

  謹按公名文瓚,字子璋。其先彰德人,唐開元賢相廣平公之後也。家世業醫,為金國禦診,號曰金紫醫官。金亡,竄處南陽。有諱全者,贅婿于葉縣楊氏,遂改籍裕州,公之祖也。生子曰欽,字敬之,讀書游京師。受知于中書左丞崔公,崔公舉以為南陽府營田司提控按牘。未幾,崔公遷江淮行省左丞,道過南陽,君往見焉。時執政者與崔公有隙,構崔公陰事,遂誣崔公過南陽時取君金,逮捕君,送刑部,搒掠殆死,君終不屈,乃以他事致崔公罪。於是湖廣行省阿裡海牙平章高君節義,辟為掾。從鎮南王伐交趾。君還自交趾,又以事忤用事者,遂遣君之廣西,造海舶石康。還至靜江,中瘴毒,疾作,卒於驛舍。後以子恩,追贈嘉議大夫、禮部尚書、上輕車都尉、南陽郡侯;子即運使公也。

  公少失父母。稍長,能讀書。以儒生舉為吏,轉湖北道肅政廉訪司,遷江南行禦史台察院,升內台察院書吏。考滿,授將仕郎、池州路總管府知事;未任,改授宣政院斷事官知事;甫三日,禦史台辟為掾,轉中書省掾。考滿,授從事郎、浙西道肅政廉訪司經歷。

  至治中,民有吳機孫者,以賄交權貴,謂故宋高宗吳皇后為其族祖姑,有舊賜湯沐田在浙西,願以獻於朝。執政者為奏官幣十二萬五千錠償其直,而實分取之,以所獻田付普慶僧寺。命宣政院官奉旨馳驛至浙西,疆其田,則皆編戶恆產,連數十萬戶,戶有田,皆當奪入官,浙西大駭。而使者甚威猛,上下畏颭,奉命莫敢忤。公奮白廉使朵兒只班公,收所獻田民,按問得實狀,追所誑取官幣一萬錠付庫。同僚皆愕,不敢署。公力贊廉使,獨署之,以達于禦史台。官以聞,而使者亦言公沮旨。執政大怒,奏收公按問。內外驚駭,公恬不為意。會內禦史台奏緩其事,改調公江浙行省都事。後朝廷亦知其誑,獻田者皆抵罪。

  十有二月,除兵部員外郎,至京師。未上,除右司都事。至治四年,從幸上都。六月,湖廣行省平章忽剌歹諮言:廣西岑世雄及黃聖許之子謀叛,據城邑,諜知將以二月十九日襲邕州,請調兵四萬討之。時中書參政馬來,忽剌歹之侄也,與參議王某同主,亢其請。集議於中書政事堂,右丞相拜住公曰:「是事屬右司,宋都事首署案牘,其先言。」公即前曰:「某嘗為書吏湖北憲司,與湖廣行省同建衙武昌。廣西為湖廣屬地,故得悉知廣西事。今忝與計事列,固當為竭愚言,矧丞相有命,某敢不言?廣西,蠻夷之地,自古王化所不及。其地多𦱌毒,瘴癘不可觸;其俗尚狠鬥,動輒相仇殺,不可以禮義訓。至元中,朝廷嘗命湖廣左丞劉二拔都往征之,則散入山谷,敗而複集,迄無成功。故因其還業,授以名爵:岑世雄,土軍萬戶;黃聖許,祿州知州。亦聊以羈縻之耳。蓋得其地無所益、得其人無所用故也。然自是邊鄙賴以無事。大德中,廣西帥臣建言置征討樞密院,奏准,發湖廣、四川、雲南兵四萬隸院官進討。時廣西廉訪僉事奧屯忽都魯上言,請以家屬保其不叛,朝廷從之,即命奧屯忽都魯行招諭事,至今又二十餘年,不聞有變也。今曰『諜知將以二月十九日襲邕州』,今已六月,而邊報不至,非虛言乎?徼功生事,非國家之利也。」王某等猶爭之,公曰:「昔完澤答剌罕丞相皆賢宰輔,於廣西未嘗主征討之議,豈務為姑息哉?防黷武也。劉二拔都,先朝名將,進討無功,無地利也。今之為將者何人?調兵四萬,糧運之費不下數十百萬,騷動三省。幸而有功,得不償失;不幸失利,不得中止。兵連禍結,塗炭平民,耗損國用,悔之何及!」丞相曰:「善。」乃複以奧屯忽都魯為同知副都元帥,宣慰廣西,廣西果不反。

  七月,改左司都事。八月,英宗皇帝崩,晉王即位,除監察禦史。未幾,除左司員外郎,出為江浙行省郎中,又入為大宗正府左右司郎中,轉禮部侍郎。天曆二年,以母老辭歸杭州覲省。除儲政院同僉,不赴;遂改除杭州路總管。仁宗皇帝時,西台禦史中丞脫筼以罪廢。延祐末,皇太后有旨,命中書省複與除授。時公為省掾,白參議閱舊案,寢不除,脫歡由是大恨。公為禦史時,又嘗劾奏前太師右丞相帖木迭兒擅權亂政,及御史大夫帖失弑逆,其黨與皆不宜任用,坐黜免者甚眾,鹹相與構害公。會脫歡複為南台大夫,其党和尚為廉訪使,將之官,囑之曰:「宋總管,吾仇也,必為我報之。」和尚許諾。至則召吏卒,悉諭之意。

  先是,杭州養濟院凡十有六所,孤老為數萬五千有奇,其實不滿六千人,餘皆假名姓,冒請人甲首,而府縣及大府官吏卒咸有恆饋遺,以故互為容匿不舉,歲冒破米二萬五十石、鈔二萬餘錠。公至,擿取冒籍者,悉削去之,由是上下多怨慍。有富民沈氏,兄與弟爭財,母右其弟。公曰:「兄不憐弟幼而爭財,是不友也;且有母在,皆子也,母所右,官亦右之。」遂直其弟。至是,和尚令人脅其弟,使誣公贓,弗肯,命群卒拘系之,榜棰鍛煉,俾為之詞。詞成,召公以屬吏。公被召不平,即悶絕,吏懼獄不就,罪且及己,乃妄為公誣服詞,取公座署以為式,代公署。和尚大喜,竟系公獄。會母夫人以憂恚卒,公乃以例出持服。久之,禦史為辨其冤。

  除紹興路總管。未及考,除山東都轉運鹽使,召為刑部尚書。先是,汴梁盜殺省臣,矯制除官發府兵,多所詿誤。盜敗,有詔:止坐首惡,脅從勿論。至是,覆議治,連三百餘人,族斬刑竄有差。公不從,曰:「已有詔而違之,不可。」丞相高昌王以罪死,又以他事論其弟棄市,送刑部議。公不肯,曰:「獄情未具。」

  於是複大忤用事者意,改除大都路總管。台官希意,以大興縣尹盜鹽草事連公,劾奏坐免。無何,禦史鄭彥章等辨其誣。除兩淮都轉運鹽使。時海上寇起,江淮間遊民群聚販鹽,因而劫商旅為盜。公至,督有司掩捕,獲其渠魁,鞠問,盡得其黨與。會有為風憲官者被劾,居無錫,與其徒相交結甚厚。及是,起為淮東廉訪副使,至即為番案,悉出其囚,按鹽司枉勘,召吏抵罪。公遂以老疾謝事,居紹興,時年七十矣。

  公為浙西經歷時,嘗出,遇卒牽一囚,見公至,伏地呼枉。公駐馬問囚,囚曰:「我湖州農民,姓名為楊信。方家居力農,忽有卒雲自浙東來,以強賊見捕,逐受執,不知其由。」公呼卒出所持牒察之,疑有詐,召有司付之。訊,果得詐狀,案上。公曰:「此必有故。」命再讞,乃得豪僧沈明仁與楊信爭田、故構詐擒信、轉致死地使死狀,流其僧于海南。公為紹興,有惠愛於民,嘉禾生於郡,郡人歌之,故以老處紹興,而民愛敬之如慈父母焉。

  基年少時,聞長老論說郡守政績,必以宋總管為首稱。及來越,始獲見公。因訪於越士,得公所行之大概,錄以為後進式。往年陳萬戶逐鹽賊,被殺海上,其賊即公所督捕,而淮東廉訪司所反案出者,今皆為大盜,在江陰,莫能制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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