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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2)


  ◇魯般

  鬱離子之市,見壞宅而哭之慟。或曰:「是猶可葺與?」鬱離子曰:「有魯般、王爾則可也,而今亡矣,夫誰與謀之?吾聞宅壞而棟不撓者,可葺。今其棟與梁皆朽且折矣,舉之則覆,不可觸已。不如姑仍之,則甍桷之未解者猶有所附,以待能者。苟振而摧之,將歸咎於葺者,弗可當也。況葺宅,必新其材,間其蠹腐,其外完而中潰者悉屏之。不束椽以為楹,不斫柱以為椽。其取材也,惟其良,不問其所產。楓楠、松、栝、杉、櫧、柞、檀,無所不收。大者為棟為梁,小者為杙為栭;曲者為枅,直者為楹;長者為榱,短者為棁:非空中而液身者,無所不用。今醫閭之大木竭矣,規矩無恒,工失其度,斧鋸刀鑿,不知所裁,桂樟楠櫨,剪為槱薪,雖有魯般、王爾,不能輒施其巧,而況於無之乎!吾何為而不悲也!」

  青丘之山,九尾之狐居焉。將作妖,求髑髏而戴之,以拜北斗,而僥福於上帝,遂往造共工之台,以臨九丘。九丘,十藪之狐畢集,登羽山而人舞焉。有老狽見而謂之曰:「若之所戴者,死人之髑髏也。人死,肉腐而為泥,枯骨存焉,是為髑髏。髑髏之無知,與瓦礫無異,而其腥穢,瓦礫之所不有,不可戴也。吾聞鬼神好馨香而悅明德,腥臊穢惡,不可聞也,而況敢以瀆上帝?帝怒不可犯也。弗悔,若必受烈禍。」行未至閼伯之墟,獵人邀而伐之,攢弩以射其戴髑髏者。九尾之狐死,聚群狐而焚之,沮三百仞,三年而臭乃熄。

  漢湣帝之季年,東都大旱,野草皆焦,昆明之池竭。洛巫謂其父老曰:「南山之湫有靈物,可起也。」父老曰:「是蛟也,弗可用也。雖得雨,必有後憂。」眾曰:「今旱極矣,人如坐爐炭。朝不謀夕,其暇計後憂乎?」乃召洛巫,與如湫,禱而起之。酒未畢三奠,蛟蜿蜓出,有風隨之,颼颼然,山谷皆殷。有頃,雷雨大至,木盡拔。彌三日不止,伊洛澗皆溢,東都大困。始悔不用其父老之言。

  鬱離子曰:「螢之為明,微微也。昏夜得之,可以照物。取而置諸燭下,則然亡矣黝。燭亦明矣哉,而不能不晦於月也。太陽出矣,月之明又安在哉?故狗制狐,豹制狗,虎制豹,狻猊制虎。魏、吳、晉、宋、齊、梁、陳、隋之君,惟其不當漢祖之時也,使其在漢祖之時,不敢與布越伍,而況能南面哉?是故湯武不作,而後有桓文;桓文不作,而後有秦。秦之王,適逢六國之皆庸君,故有賢人弗能用,而秦之間得行。嗚呼,豈秦之能哉!」

  或問勝天下之道,曰:「在德。」「何以勝德?」曰:「大德勝小德,小德勝無德。大德勝大力,小德敵大力。力生敵,德生力。力生於德,天下無敵。故力者,勝一時者也;德愈久而愈勝者也。夫力非吾力也,人各力其力也。惟大德為能得群力,是故德不可窮,而力可困。」人言五伯之假仁義也,或曰:「是何足道哉!」鬱離子曰:「是非仁人之言也。五伯之時,天下之亂極矣,稱諸侯之德無以加焉,雖假而愈於不能,故聖人有取也。故曰誠勝假,假勝無。天下之至誠,吾不得見矣。得見假之者,亦可矣。」

  鬱離子曰:「甚矣仁義之莫強於天下也!五伯假之,而猶足以維天下,而獲天下之顯名,而況於出之以忠、行之以信者哉!今人談仁義以口,間取其一二無拂於其欲者時行焉,將以賈譽也。及其弗獲,則舉仁義以為迂而舍之,至於死弗寤。哀哉!」

  齊湣王既取燕滅宋,遂伐趙侵魏,南惡楚,西絕秦交,示威諸侯,以求為帝。平原君問于魯仲連曰:「齊其成乎?」魯仲連笑曰:「成哉?臣竊悲其為象虎也!」平原君曰:「何謂也?」魯仲連曰:「臣聞楚人有患狐者,多方以捕之,弗獲。或教之曰:『虎,山獸之雄也,天下之獸見之,鹹颭而亡其神,伏而俟命。』乃使作象虎,取虎皮蒙之,出於牖下,狐入遇焉,啼而踣。他日豕暴于其田,乃使伏象虎,而使其子以戈掎諸衢,田者呼,豕逸於莽,遇象虎而反奔衢,獲焉。楚人大喜,以象虎為可以皆服天下之獸矣。於是野有如馬,被象虎以趨之。人或止之曰:『是駁也,真虎且不能當,往且敗。』弗聽。馬雷呴而前,攫而噬之,顱磔而死。今齊實象虎,而燕與宋,狐與豕也。弗戒,諸侯其無駁乎?」明年望,諸君以諸侯之師入齊,湣王為淖齒所殺。

  蟾蜍游於泱之澤,蚵蚾以其族見,喜其類己也,欲與俱入月。使鼁蝤呼之,問曰:「彼何食?」曰:「彼宅於月中,身棲桂樹之陰,餐泰和之淳精,吸風露之華滋,他無所食也。」蚵蚾曰:「若是,則予不能從矣。予處泱之中,一日而三飽。予焉能從彼單棲於泬漻,枵其胃腸而吸飲風露乎?」問其食,不對。鼁蝤覆命,使返而窺之,則方據溷而食其蛆,盬糞汁而飲之,滿腹然後出,肭肭然。鼁蝤返曰:「彼之食,溷蛆與糞汁也。一日不可無也,而焉能從子!」蟾蜍蹙額而咍曰:「嗚呼!予何罪乎,而生與此物類也!」

  鬱離子曰:「豺之智,其出於庶獸者乎?嗚呼!豈獨獸哉?人之無知也,亦不如之矣!故豺之力,非虎敵也,而獨見焉則避,及其朋之來也,則相與掎角之,盡虎之力得一豺焉,未暇顧其後也,而掎之者至矣。虎雖猛,其奚以當之!長平之役,以四十萬之眾,投戈甲而受死,惟其智之不如豺而已。」

  ◇玄豹

  石羊先生謂郁離子曰:「嗚呼!世有欲蓋而彰、欲抑而揚、欲揜其明而播其聲者,不亦異乎!」鬱離子喟然歎曰:「子不見夫南山之玄豹乎?其始也,䵳䵳耳,人莫之知也。霧雨七日不下食,以澤其毛而成其文。文成矣,而複欲忌,何其蚩也!是故縣黎之玉,處頑石之中,而潛于幽谷之底,其壽可以與天地俱也。無故而舒其光,使人矚而駭之,於是乎椎鑿而扃鐍發矣。桂樹之輪囷詰樛,與栲櫪奚異?而斧斤尋之,不憚阻遠者,何也?以其香之達也。故曰:欲人之不見,莫若喑其明;欲人之不知,莫若喑其聲。是故鸚鵡縶於能言,蜩蝒獲於善鳴。樗以惡而免割,蔞以苦而不烹。何如翳子之燁燁而返子之冥冥乎!」石羊先生悵然久之,曰:「惜乎予聞之晚也!」

  南山之隈有大木,群蟻萃焉,穿其中而積土其外,於是木朽,而蟻日蕃,則分處其南北之柯,蟻之垤瘯如也。一日,野火至,其處南者走而北,處北者走而南,不能走者,漸而遷於火所未至,已而俱爇無遺者。

  東南之美,有荊山之麝臍焉。荊人有逐麝者,麝急,則抉其臍,投諸莽,逐者趨焉,麝因得以逸。令尹子文聞之曰:「是獸也,而人有弗如之者。以賄亡其身,以及其家,何其知之不如麝耶!」

  子游為武城宰,郭門之垤有鸛,遷其巢於墓門之表。墓門之老以告曰:「鸛,知天將雨之鳥也,而驟遷其巢,邑其大水乎?」子遊曰:「諾。」命邑人悉具舟以俟。居數日,水果大至,郭門之垤沒而雨不止。水且及於墓門之表,鸛之巢翹翹然,徘徊長唳,莫知其所處也。子遊曰:「悲哉!是亦有知矣,惜乎其未遠也!」

  西郭子僑與公孫詭隨、涉虛俱為微行,昏夜逾其鄰人之垣。鄰人惡之,坎其往來之塗而置溷焉。一夕又往,子僑先墮於溷,弗言,而招詭隨。詭隨從之墮,欲呼,子僑掩其口曰:「勿言。」俄而涉虛至,亦墮。子僑乃言曰:「我欲其無相咥也。」君子謂西郭子僑非人也。己則不慎,自取污辱,而包藏禍心,以陷其友,其不仁甚矣。

  蒼筤之山,溪水合流,入于江。有道士築于其上以事佛,甚謹。一夕,山水大出,漂室廬,塞溪而下,人騎木乘屋、號呼求救者聲相連也。道士具大舟,躬蓑笠,立水滸,督善水者繩以俟,人至即投木索引之,所存活甚眾。平旦,有獸身沒波濤中,而浮其首,左右盻,若求救者。道士曰:「是亦有生,必速救之。」舟者應言,往以木接上之,乃虎也。始則濛濛然,坐而舐其毛。比及岸,則瞠目視道士,躍而攫之僕地,舟人奔救,道士得不死,而重傷焉。鬱離子曰:「哀哉!是亦道士之過也。知其非人而救之,非道士之過乎?雖然,孔子曰:『觀過斯知仁矣』。道士有焉!」

  豢龍先生采藥于山,有老父坐石上,揖之不起,豢龍先生拱而立。頃之,老父仰而噓,俯而凝,其神玉如也,頷而笑曰:「子欲采藥乎?餘亦采藥者也。今子雖采藥而未知藥也,知藥莫若我。」豢龍先生跪曰:「願受教。」老父曰:「坐,吾語子。中黃之山有藥焉,龍鱗而鳳葩,玉質而金英,宵納月彩,晨晞日精,宅厚坤以為家,澡沆瀣之流榮,其味不苦不酸,其性不熱不寒,淡如也,淳如也,其名曰芝。得而服之,壽考以康,百病不生,皞皞熙熙,躋于泰寧,而五百年一遇之。太行之山有草焉,丹荑而紫蕤,根如伏龍,葉如翠翹,蔥蔥萋萋,蔚茂以齊,其名曰參。得而服之,老者耇,少者壽,病者已,尪者起,而三百年一遇之。南條之山有草焉,性溫而和,味芳以辛,馥馥芬芬,香氣襲人,其名曰術。得而服之,養精益神,救死扶生,去疾除根,瘴癘莫幹,寢興以安,而百年一遇之。岣嶁之山有木焉,碧幹而瓊枝,綠葉菁菁,上拂穹青,下臨層崖,霜雪灑之而不凝,赤日過之而不炎,其馨菲菲,其味如飴,鬼魅畏之,避不敢窺,其名曰桂,煮而服之,可以祛百邪,消毒淫,扶陽抑陰,斂真歸元;岷山之陰有草焉,葉如翠毛,根如團金,味如人膽,稟性酷烈,不能容物,名曰黃良,煮而服之,推去百惡,破症解結,無穢不滌,煩屙毒熱,一掃無跡,如司寇之殛殘賊:之二物也,有病乃服,無病者不服也,故有弗用,用必中。陰穀有草,狀如黃精,背陽而生,入口口裂,著肉肉潰,名曰鉤吻;雲夢之隰有草,其狀如葵,葉露滴人,流為瘡痍,刻骨絕筋,名曰斷腸之草:之二草者,但有殺人之能,而無愈疾之功,吾子其慎擇之哉。無求美弗得,而為形似者所誤。」豢龍先生愀然而悲,顧求老人,已不知其所之矣。

  梓謂棘曰:「爾何為乎修修而不揚、雚而無所容?幽樛於灌莽之中,翳朽籜而不見太陽,不已痗乎?吾幹竦穹崖,梢拂九陽,根入九陰;日月過而留其暉,風雨會而流其滋。鵷雛翠鸞,朝夕和鳴;暖靄晴嵐,山蒸澤烘,結為祥雲,五色備象,八音成聲,絢為文章,抱日浮光。蔚兮若濯錦出蜀江,粲兮若春葩曜都房。是以匠石見而愛之,期以為明堂之棟樑。」言既,棘倚風而嘯,振條而吟曰:「美矣哉!吾聞之,冶容色者侮之招,麗服飾者盜之招,多才能者忌之招。今子之美,冠群超倫,名彰于時。泰運未開,構廈無人。吾憂子之不得為明堂之棟樑,而剪為黃腸,與腐肉同歸於冥冥之鄉,雖欲見太陽,其可得乎?吾長不盈尋,大不逾指,扶疏屈律,不文不理;天不畀之以材,而賜之以刺,使人不敢樵,禽不敢萃。故雖無子之美,而亦無子之憂,則吾之所得多矣,吾又安所求哉!」

  宋王欲使熊蟄父為司馬,熊蟄父辭。宋王謂杞離曰:「薄諸乎?吾將以為太宰。」杞離曰:「臣請試之。」旦日,之熊蟄父氏,不遇,遇其僕於逵,為道王之意。其僕曰:「小人不能知也。然嘗聞之,南海之島人食蛇,北游於中國,臘蛇以為糧。之齊,齊人館之厚,客喜,侑主人以文珣之修,主人吐舌而走。客弗喻,為其薄也,戒皂臣求王虺以致之。今王與大夫,無亦猶是與?」杞離慚而退。

  郁離子學道于藐乾羅子冥,授化鐵為金之術,遂往入九折之山,得躍冶之鋼而煉之。以左目取火於太陽,右目取水于太陰,驅役雷風,收拾鬼神,以集于黃中。渾渾胚胚,如珠在胎;焜焜熒熒,如日將升:仙人皆仰之矣。山鬼窺而栗焉,嘯其徒謀之曰:「有怪,女知之乎?若不早圖而待其成,悔無及矣。」乃使釭與袴撓之,百端不能破。乃群號而訴諸帝曰:「天生物而賦之形與性,壽夭貴賤,司命掌之,弗可移也,夫是謂之天常。今彼將以智奪之,以竊天權,弗可假也。」帝怒,命方伯宵鼓之以狵鞟之鞲,鐵躍弗可止,遂不能成金。

  石羊先生謂郁離子曰:「子不知予之憂乎!」鬱離子曰:「何為其不知也?」曰:「何以知之?」曰:「周人有好姣服者,有不足於其心,則忸怩而不置,必易而後慊。一日有所之,袂涅而弗知也,揚揚而趨,樂甚。其友半途而指之涅,則惋而嗟,攝而搔之。涅去而跡在,其心妯妯然,五步而六視,不成行而複。鄭子陽好其妻,其妻美而額靨,蔽之以翟,三年未之見。一夕而褫其翟見焉,則怏然不樂,申旦而不寐。其妻雖以翟蔽之,終不好矣。故陰穀之木,生於嵌岩之下,終年不見日月之光而不怨者,不知天之有日月也。梧丘之野人,種稻以為食,歲儲舊而待新,新未嘗,不敢竭其舊。旦日之畝視其禾,皆穎而且栗,喜而歸曰:『新可期矣!』則皆發其舊,與其人飽之。舊且盡而新未熟,不勝其觖望。與其子及妻更往而迭視,其畝而禾愈青。是非禾之返青也,望之者切也。荊人有走虎而捐其子者,以為虎已食之矣,弗求矣。人有見而告之曰:『爾子在,盍速求之?』弗信。采薪者以歸,子之。他日遇而爭之,其子弗識矣。趙王之太子病,召醫緩。醫緩至,曰:『病革矣,非萬金之藥弗可。』問之,曰:『是必得代之赭,荊之玉,岣嶁之沙禺同,青蛉之空曾青,昆侖之紫白英,合浦之珠,蜀之犀,三韓之寶龜,醫無閭之珣玕琪,合汞鉛而煉之,一年而和,二年而成,三年而金粟生。則取而埋諸土中,又三年而服之,斯可以起矣。』淳于公聞而笑之曰:『誠哉所謂醫緩矣!』莊子之齊,見餓人而哀之。餓者從而求食,莊子曰:『吾已不食七日矣。』餓者籲曰:『吾見過我者多矣,莫我哀也,哀我者惟夫子。向使夫子不不食,其能哀我乎?』」豢龍先生謂石羊子曰:「往予溯于江十日,而風恒從西來;及還而沿又十日,而風恒從東來。從者恚而泣,予唏之曰:『天有風主,為予汝乎?何為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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