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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1)


  ◎鬱離子

  ◇千里馬

  郁離子之馬孳得駃騠焉。人曰:「是千里馬也,必致諸內廄。」鬱離子悅從之。至京師,天子使太僕閱方貢,曰:「馬則良矣,然非冀產也。」置之於外牧。南宮子朝謂鬱離子曰:「熹華之山,實維帝之明都。爰有紺羽之鵲,抱而弗朋,惟天下之鳥,惟鳳為能,屣其形,於是道鳳之道,志鳳之志,思以鳳之鳴鳴天下。爽鳩見而謂之曰:『子亦知夫木主之與土偶乎?上古聖人以木主事神,後世乃易以土偶。非先王之念慮不周於今之人也,苟求諸心誠,不以貌肖,而今反之矣。今子又以古反之,弗鳴則已,鳴必有戾。』卒鳴之,咬然而成音。拂梧桐之枝,入于青雲,激空穴而殷岩崗,松杉柏楓,莫不振柯而和之,橫體豎目之聽之者,亦莫不蠢蠢焉,熙熙焉。驁聞而大惕,畏其挻己也,使鷚讒之于王母之使,曰:『是鵲而奇其音,不祥。』使䲰日逐之,進幽昌焉。鵲委羽于海濱,雚遇而射之,中脰幾死。今天下之不內,吾子之不為幽昌而為鵲也,我知之矣。」

  鬱離子憂,須麋進曰:「道之不行,命也。夫子何憂乎?」鬱離子曰:「非為是也。吾憂夫航滄溟者之無舵工也。夫滄溟,波濤之所積也,風雨之所出也,鯨鯢蛟蜃於是乎集。夫其負鋒而含鋩鍔者,孰不有所俟?今弗慮也,旦夕有動,予將安所適乎?」須麋曰:「昔者太冥主不周,河泄於其岫,且泐。老童過而惴之,謂太冥曰:『山且泐。』太冥怒,以為妖言。老童退,又以語其臣,其臣亦怒曰:『山豈有泐乎!有天地則有吾山,天地泐,山乃泐耳。』欲兵之,老童愕而走。無幾,康回過焉,弗肅,又弗防也。康回怒,以頭觸其山。山之骨皆水裂,土於淵,沮焉。太冥逃,客死於昆侖之墟;其臣皆亡厥家。今吾子之憂,老童也。其若之何?」戚之次且謂鬱離子曰:「子何為其垂垂也與?子非有願欲於今之人也,何為其然也?」鬱離子仰天歎曰:「小子焉知予哉!」戚之次且曰:「昔周之婭冶子早喪其父,政屬￿家僮,沸用賄,於是家日迫。將改父之舊,其父之老不可,僮群訽而出之。其母禁之,僮曰:『老人不知死而弗自靖也。』夫以其父之老與其母之言且不聽也,而況於疏遠之人乎!憂之何補?秪自痗也。」鬱離子曰:「吾聞天之將雨也,穴蟻知之;野之將霜也,草蟲知之。知之於將萌,而避之於未至,故或徙焉,或蟄焉,不虛其知也。今天下無可徙之地、可蟄之土矣,是為人而不如蟲也。《詩》不雲乎?『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鱣匪鮪,潛逃於淵。』言其無所往也。吾何為而不憂哉!」戚之次且曰:「昔者孔子以天縱之聖,而不得行其道,顛沛窮厄,無所不至,然亦無往而不自得,不為無益之憂,以毀其性也。是故君子之生於世也,為其所可為,不為其所不可為而已。若夫吉凶禍福,天實司之,吾何為而自孽哉!」

  鬱離子謂執政曰:「今之用人也,徒以具數與?抑亦以為良而倚以圖治與?」執政者曰:「亦取其良而用之耳。」鬱離子曰:「若是,則相國之政與相國之言不相似矣。」執政者曰:「何謂也?」鬱離子曰:「僕聞農夫之為田也,不以羊負軛;賈子之治車也,不以豕驂服:知其不可以集事,恐為其所敗也。是故三代之取士也,必學而後入官,必試之事而能,然後用之,不問其系族,惟其賢,不鄙其側陋。今風紀之司,耳目所寄,非常之選也。儀服雲乎哉,言語雲乎哉,乃不公天下之賢,而悉取諸世胄、昵近之都那豎為之,是愛國家不如農夫之田、賈子之車也。」執政者許其言而心忤之。

  工之僑得良桐焉,斫而為琴,弦而鼓之,金聲而玉應。自以為天下之美也,獻之太常。使國工視之,曰:「弗古。」還之。工之僑以歸,謀諸漆工,作斷紋焉;又謀諸篆工,作古窾焉;匣而埋諸土,期年出之。抱以適市,貴人過而見之,易之以百金,獻諸朝。樂官傳視,皆曰:「希世之珍也。」工之僑聞之,歎曰:「悲哉世也!豈獨一琴哉?莫不然矣!而不早圖之,其與亡矣。」遂去,入於宕冥之山,不知其所終。

  王孫濡謂郁離子曰:「子知荊巫之鬼乎?荊人尚鬼而崇祠,巫與鬼爭神,則隱而臥其偶。鬼弗知其誰為之也,乃於其鄉。鄉之老往祠,見其偶之臥,醮而起焉。鬼見,以為是臥我者也,歐之,踣而死。今天下之臥,弗可起矣,而不避焉,無益,秪取尤耳。」

  鬱離子曰:「一指之寒弗燠,則及於其手足;一手足之寒弗燠,則周於其四體。氣脈之相貫也,忽於微而至大故。疾病之中人也,始於一腠理之不知,或知而忽之也,遂至於不可救以死,不亦悲夫?天下之大,亡一邑不足以為損,是人之常言也。一邑之病不救,以及一州,由一州以及一郡,及其甚也,然後傾天下之力以救之,無及於病,而天下之筋骨疏矣。是故天下,一身也。一身之肌肉、腠理、血脈之所至,舉不可遺也。必不得已而去,則爪甲而已矣。窮荒絕徼,聖人以爪甲視之,雖無所不愛,而捐之可也,非若手、足指之不可遺,而視其受病以及於身也。故治天下者,惟能知其孰為身,孰為爪甲,孰為手、足指,而不逆施之,則庶幾乎弗悖矣。」

  楚太子以梧桐之實養梟,而冀其鳳鳴焉。春申君曰:「是梟也,生而殊性,不可易也,食何與焉!」朱英聞之,謂春申君曰:「君知梟之不可以食易其性而為鳳矣,而君之門下,無非狗偷鼠竊亡賴之人也,而君寵榮之,食之以玉食,薦之以珠履,將望之以國士之報。以臣觀之,亦何異乎以梧桐之實養梟而冀其鳳鳴也?」春申君不寤,卒為李園所殺,而門下之士無一人能報者。

  周厲王使芮伯帥師伐戎,得良馬焉,將以獻于王。芮季曰:「不如捐之。王欲無厭,而多信人之言。今以師歸而獻馬焉,王之左右必以子獲為不止一馬,而皆求於子。子無以應之,則將嘵于王,王必信之,是賈禍也。」弗聽,卒獻之。榮夷公果使有求焉,弗得,遂譖諸王曰:「伯也隱。」王怒,逐芮伯。君子謂芮伯亦有罪焉爾,知王之瀆貨而啟之,芮伯之罪也。

  燕王好烏,庭有木,皆巢烏,人無敢觸之者,為其能知吉凶而司禍福也。故凡國有事,惟烏鳴之聽。烏得寵而矜,客至則群呀之,百鳥皆不敢集也。於是大夫、國人咸事烏。烏攫腐以食,腥于庭,王厭之,左右曰:「先王之所好也。」一夕,有鴟止焉,烏群睨而附之,如其類。鴟入,呼于宮,王使射之。鴟死,烏乃呀而啄之,人皆醜之。

  穆天子得八駿,以造王母。歸而伐徐偃王,滅之。乃立天閑、內、外之廄:八駿居天閑,食粟日石;其次乘居內廄,食粟日八鬥;又次居外廄,食粟日六鬥。其不企是選者,為散馬,散馬日食粟五鬥;又下者為民馬,弗齒於官牧。以造父為司馬,故天下之馬無遺良,而上下其食者,莫不甘心焉。穆王崩,造父卒,八駿死,馬之良駑莫能差,然後以產區焉。故冀之北土純色者為上乘,居天閑,以駕王之乘輿。其為中乘,居內廄,以備乘輿之闕,戎事用之。冀及濟河以北居外廄,諸侯及王之公卿大夫及使于四方者用之。江淮以南為散馬,以遞傳服百役,大事弗任也。其士食亦視馬高下,如造父之舊。及夷王之季年,盜起。內廄之馬當服戎事,則皆飽而驕,聞鉦鼓而辟易,望旆而走,乃參以外廄。二廄之士不相能,內廄曰:「我乘輿之驂服也。」外廄曰:「爾食多而用寡,其奚以先我!」爭而聞于王,王及大臣皆右內廄。既而與盜遇,外廄先,盜北,內廄又先,上以為功,於是外廄之士馬俱懈。盜乘而攻之,內廄先奔,外廄視而弗救,亦奔。馬之高足驤首者盡沒。王大懼,乃命出天閑之馬。天閑之馬,實素習吉行,乃言于王,而召散馬。散馬之士曰:「戎事尚力,食充則力強。今食之倍者且不克荷,吾儕力少而恒勞,懼弗肩也。」王內省而慚,慰而遣之,且命與天閑同其食。而廩粟不繼,虛名而已。於是四馬之足交於野,望粟而取。農不得植,其老羸皆殍,而其壯皆逸入于盜,馬如之。王無馬,不能師,天下蕭然。

  蜀賈三人,皆賣藥於市。其一人專取良,計入以為出,不虛價,亦不過取贏。一人良不良皆取焉,其價之賤貴,惟買者之欲,而隨以其良不良應之。一人不取良,惟其多賣則賤其價,請益,則益之不較。於是爭趨之,其門之限月一易,歲余而大富;其兼取者趨稍緩,再期亦富;其專取良者,肆日中如宵,旦食而昏不足。鬱離子見而歎曰:「今之為士者亦若是夫!昔楚鄙三縣之尹三:其一廉而不獲于上官,其去也,無以僦舟,人皆笑以為癡;其一擇可而取之,人不尤其取,而稱其能、賢;其一無所不取,以交于上官,子吏卒而賓富民,則不待三年,舉而任諸綱紀之司,雖百姓亦稱其善。不亦怪哉!」

  北郭氏之老卒,僮僕爭政,室壞不修。且壓,乃召工謀之。請粟,曰:「未間。女姑自食。」役人告饑,蒞事者弗白而求賄,弗與,卒不白。於是眾工皆憊恚,執斧鑿而坐。會天大雨霖,步廊之柱折,兩廡既圮,次及於其堂,乃用其人之言,出粟具饔餼以集工,曰:「惟所欲而與,弗靳。」工人至,視其室不可支,則皆辭。其一曰:「向也吾饑,請粟而弗得。今吾飽矣。」其二曰:「子之饔餲矣,弗可食矣。」其三曰:「子之室腐矣,吾無所用其力矣。」則相率而逝,室遂不葺以圮。鬱離子曰:「北郭氏之先以信義得人力,致富甲天下,至其後世,一室不保,何其忽也!家政不修,權歸下隸,賄賂公行,以失人心,非不幸矣。」

  閼逢敦牂之歲,戎事大舉。有薦瓠裡子宓於外閫者,曰:瓠裡先生實知兵,可將也。」聘至,瓠裡子過鬱離子辭,且請言焉。鬱離子仰天歎曰:「嗟乎悲哉!是舉也忠矣,而獨不為先生計哉。」瓠裡子曰:「何謂也?」鬱離子曰:「昔者秦始皇帝東巡,使徐巿入海求三神蓬萊之山。請舶,弗予,予之葦筏,辭曰:『弗任。』秦皇帝使謁者讓之曰:『人言先生之有道也,寡人聽之。而必求舶也,則不惟人皆可往也,寡人亦能往矣,而焉事先生為哉?』徐巿無以應,退而私具舟,載其童男女三千人,宅海島而國焉。秦皇帝留連海濱,待徐巿不至,不得三神山而歸,殂於沙丘。今之用事者,皆肉食。吾恐先生之請舶而得葦筏也。」既而果不用瓠裡子。

  鬱離子曰:「治天下者,其猶醫乎。醫切脈以知證,審證以為方。證有陰陽虛實,脈有浮沉細大,而方有汗下、補瀉、針灼、湯齊之法,參苓、姜桂、麻黃、芒硝之藥,隨其人之病而施焉。當則生,不當則死矣。是故知證、知脈而不善為方,非醫也,雖有扁鵲之識,徒嘵嘵而無用。不知證、不知脈,道聽途說以為方,而語人曰「我能醫」,是賊天下者也。故治亂,政也。紀綱,脈也。道德、政刑,方與法也。人才,藥也。夏之政尚忠,殷承其敝,而救之以質。殷之政尚質,周承其敝,而救之以文。秦用酷刑苛法,以鉗天下,天下苦之,而漢承之以寬大,守之以寧壹。其方與證對,其用藥也無舛,天下之病有不瘳者,鮮矣。」

  郁離子以言忤于時,為用事者所惡,欲殺之。大臣有薦其賢者,惡之者畏其用,揚言毀諸庭,庭立者多和之。或問和之者曰:「若識其人乎?」曰:「弗識,而皆聞之矣。」或以告郁離子,鬱離子笑曰:「女幾之山,乾鵲所巢,有虎出於樸蔌,鵲集而噪之,鴝鵒聞之,亦集而噪,鵯鶋見而問之曰:『虎,行地者也,其如子何哉而噪之也?』鵲曰:『是嘯而生風,吾畏其顛吾巢,故噪而去之。』問於鴝鵒,鴝鵒無以對。鵯鶋笑曰:『鵲之巢,木末也,畏風,故忌虎。爾穴居者也,何以噪為!』」

  鬱離子曰:「民猶沙也,有天下者,惟能摶而聚之耳。堯舜之民,猶以漆摶沙,無時而解。故堯崩,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非威驅而令肅之也。三代之民,猶以膠摶沙,雖有時而融,不釋然離也。故以子孫傳數百年,必有無道之君而後衰,又繼而得賢焉,則復興。必有大無道如桀與紂,而人有賢聖諸侯如商湯、周武王者間之,而後亡。其無道未如桀、紂者不亡,無道如桀、紂,而無賢聖諸侯適丁其時而間之者,亦不亡。霸世之民,猶以水摶沙。其合也,若不可開,猶水之冰。然一旦消釋,則渙然離矣。其下者,以力聚之,猶以手摶沙,拳則合,放則散。不求其聚之之道,而以責於民,曰『是頑而好叛』,嗚呼!何其不思之甚也!」

  平原君患盜誅之不能禁,或曰:「更賞之,足則戢矣。」虞卿曰:「不可。先王立賞罰,以勸懲善惡。衰世之政也雖微,猶足以激其趨。故賞禁僭,罰禁濫,縣衡以稱之,猶懼其不平也,而況敢逆施之乎?夫民之輕禁以逞欲,如水之決,必有所自求而塞之,斯可矣。今此之不塞,而力遏其流,至於不能制,乃不省其闕,而欲矯以逆先王之法度,是猶欲止水而去其防也,其庸有瘳乎?夫民,有欲而無厭者也。節以制之,猶或逾焉。盜而獲賞,利莫大矣,利之所在,民必趨焉。趨而禁之,是貳政也;趨而不禁,人盡盜矣。是鼓亂也,不臧孰甚焉。」平原君豁然而寤,起,再拜受教。盡散其私財,以濟貧乏,申明舊章,而重購以賞獲盜者。於是趙盜皆走之燕。道不拾遺,虞卿之教也。

  州之庸問于鬱離子曰:「雲,山出也,而山以之靈;煙,火出也,而火以之畜。不亦異哉?」鬱離子曰:「善哉問!夫人之用智者,亦猶是也。夫智,人出也。善用之,猶山之出雲也;不善用之,猶火之出煙也。韓非囚秦,晁錯死漢,煙出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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