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白 > 李太白集注 | 上頁 下頁


  世之論太白者,毀譽多過其實。譽之者以其脫子儀之刑責,俾得奮起,而遂以成中興之功,辱高力士於上前,而稱其氣蓋天下,作清平調、宮中行樂詞,得國風諷諫之體。毀之者謂十章之詩,言婦人與酒者有九,而議其人品污下。又謂其當王室多難、海宇橫潰之日,作為歌詩,不過豪俠任氣,狂醉花月之間,視杜少陵之憂國憂民,不可同年而語。試為平情論之,識子儀為豪傑之士,救免其刑責而力為推獎,知人之明,誠足稱矣。

  若夫雲蒸霧變,戡大難而奏膚功,為一朝名佐,太白初亦不料其至是,謂中興勳業,太白與有力焉,此豈通人之論哉!力士獲寵于君,士大夫趨附焉。太白醉中令其脫靴,儼以僕隸相視,此其平日必先有惡之之念存於中,故酒酣之後,忽焉觸發,而故於帝前辱之,其氣可謂豪矣。然非沉醉,亦未必若是。後人深快其事,而多為溢美之言以稱之。然核其實,太白亦安能如論者之期許哉!

  若夫清平調、宮中行樂詞,皆應詔而賦者,其辭以富麗為工,其意以頌美為主,刺譏之語,無庸涉其筆端,理也。或乃尋扯其引用之故事,鉤稽其點綴之虛詞,曰此為隱諷,此為譎諫,支離其語,娓娓動人。然按之正文,皆節外生枝,杳無當于詩人之本意。殆有似夫讒人險士,吹毛洗垢,而求索其疵瘢以為口實者。馴致其弊,為梗於語言文字者不淺,不但有悖於溫柔敦厚之教而已。善言詩者,駭之而勿敢道也。至謂其詩多甘酒愛色之語,遂目以人品污下,是蓋忘唐時風俗,而又未明其詩之義旨也。唐時侑觴,多以女伎,故青蛾皓齒,歌扇舞衫,見之宴飲詩中,即老杜亦未能免俗,他文士又無論已,豈惟太白哉!

  若其古風、樂府、怨情、感興等篇,多屬寓言,意有托寄,陽冰所謂言多諷興者也,而反以是相詆訾。然則指楚詞之望有娀、留二姚,捐玦采芳以遺湘君下女之辭,而謂靈均之人品污下;指《閒情賦》語之褻,又指其詩中篇篇有酒,而謂靖節之人品污下,可乎?若謂彼皆有所托而言之為無害,則太白又何以異於彼耶?至謂其當國家多難之日,而酣歌縱飲,無杜少陵憂國憂民之心,以此為優劣,則又不然。詩者性情之所寄,性情不能無偏,或偏于多樂,或偏於多憂,本自不同。況少陵奔走隴蜀僻遠之地,頻遭喪亂,困頓流離,妻子不免饑寒;太白往來吳楚安富之壤,所至郊迎而致禮者,非二千石則百里宰,樂飲賦詩,無間日夕,其境遇又異。兼之少陵爵祿曾列於朝,出入曾詔于國,白頭幕府,職授郎官;太白則白衣供奉,未霑一命,逍遙人外,蟬蛻塵埃,一以國事為憂,一以自適為樂,又事理之各殊者,奈何欲比而同之,而以是為優劣耶?後之文士左袒太白者,不甘其說,而思有以矯之。以杜有詩史之名,則擇李集中憂時憫亂之辭,而捃摭史事以釋之,曰:此亦可稱詩史;以杜有一飯未嘗忘君之譽,則索李集中思君戀主之句,而極力表揚曰:身在江湖,心存魏闕,與杜初無少異。此其意不過欲搘抑李者之口而與之相抗,豈知論說杜詩而沾沾於是,顛倒事實,強合歲時,昔人已有厭而辟之者,何乃拾其牙後慧而又為李集之駢拇枝指哉!讀者當盡去一切偏曲泛駁之說,惟深溯其源流,熟參其指趣,反復玩味於二體六義之間,而明夫敷陳情理、托物比興之各有攸當,即事感時、是非美刺之不可淆混,更考其時代之治亂,合其生平之通塞,不以無稽之毀譽入而為主於中,庶幾于太白之歌詩有以得其情性之真,太白之人品亦可以得其是非之實矣。

  乾隆己卯秋九月,王琦漫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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