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聖嘆 > 金聖嘆批評本西廂記 | 上頁 下頁
琴心


  他做了個影兒裡情郎,我做了畫兒裡愛寵

  怨極而辭生焉,故托於虛者以相況也。夫曰影曰畫,其虛焉者耳,崔之比張以自比也,非怨極而何?今夫情之積也至幽,而終不能藏也,而終不能藏也,絕也至難,而終不能遂也。用筆幽秀。夫此若近若遠者,亦複誰堪曲訴?只于筆墨間摹擬其萬一,以為吾兩人第有是焉,何慘目也!何愴情也!

  今者夫人之有初,而鮮終若此。方其初得計也,亦可謂大快其心矣。佳期伊邇,應屈指於燈前,誰知轉盼而茫然也,而他何望也。「他」字雋。即其未誓盟也,亦可謂甚洽吾意矣,良晤可期,竊縈懷於靜夜,誰知一旦而幡然也,而我何望也。「我」字雋。

  籲嗟已矣,計竭思窮,轉歎孤身慘戚,毋乃天乎!香消粉褪,空悲薄命艱難。所謂影裡情郎,畫裡受寵,是耶?非耶?

  以他之丰韻翩翩也,設與我促膝而同吟,則綠窗風物,盡收入乎奚囊,然而無如何矣。對曲檻之淒清,恨花陰之迢遞,拋書愁坐,蓋有笑語難親者,意之密矣,緣之疏矣。意惟影兒裡有斯綢繆乎,鶴唳遙空,西風颯颯。而一言允諾之後,又何為而至此乎?

  以我之含情脈脈也,設與他拂幾而鳴琴,則幽室餘音且瀠洄于焦尾,然而不堪念矣。嗟雲鬟兮零亂,盼佳客兮神傷,顧影自憐,蓋有音容難接者,其室則邇,其人甚遠。意惟畫兒裡有斯繾綣乎,而一心結契之餘,又豈期其止此乎?

  向者閑階花滿,岑寂無人,他或怡情圖畫,則異曰之情悰,意即於影而遙想矣。至於今日,萬斛愁思,皆成流水,是有虛情而無實事也,豈非徒寄情悰於彷佛也或?

  向者繡榻風清,淒其獨對,我或留意丹青,則他時之和好,人即於畫則默會矣。至於今日,半簾皓月,空映湖山,是有人工而無天巧也,佳絕。夫何取此和好於虛無也哉?

  嗟嗟!情親而無著,溺管傷心,意密而難投,披圖灑淚,我夫人其真狠毒也夫!

  從古佳人才子,必先有阻滯,後乃遂佳期。鍾情者,每謂佳期一遂反覺平平,不如阻滯時影裡畫裡偏有多少妙境。此能曲曲摹繪,披覽數過,如見其人,如聞其聲。〇—字一低徊,一聲一哽咽,寒鴉古木,有此悽愴。何物文心,技至此乎!

  中間一層紅紙,幾眼疏欞,不是雲山幾萬重

  室邇人遐,宛在雲山外矣。夫紅紙疏欞,非雲山比也,然而中間人竟不可即也,何如雲山幾萬重哉。今夫人結遙情於千里,雖關河綿邈,不啻接膝於同堂,況其地非遙,其人伊邇,太煞多情。而謂其不可親哉?然欲相親而莫遂,思覿面而無由,則芸窗相隔,渺若天涯,心中恨極。有不禁感慨系之矣。疏簾風細,幽室燈青,裡外邊明明相望也。眄彼金鉤不掛,長控西廂之月,使其並坐相依,一彈再鼓,致足樂耳,其中多不忍言也。知音人必斷腸悲痛。跡其孤燈明滅,半照形單之客,新句悽愴。使其操縵相隨,促膝談心,胡弗快焉,然而其中殊多離恨也。

  第見其響清風而蕭瑟者,非一層紅紙耶?襯花影之扶疏者,非幾眼疏欞耶?琴韻悠揚,非一層紅紙能遮如怨如慕之情,乃何以人在中間,彼之不能破紅紙而出,猶我之不能揭紅紙而入也?其音哀,其節苦。令人讀之泣淚沾襟。明較月影,橫斜於紙上,而所謂伊人,似在蒹葭白露中也,可奈何!

  琴聲嘹亮,非幾眼疏欞能鎖如泣如訴之衷,乃何以人在中間,彼之不能越疏欞而來,猶我之疏欞而往也?迷離樹色,掩映於欞間,而允矣君子,如在秋水長天外也,可奈何!何日金雞下夜郎?

  當斯際也,果雲山間隔,遠莫致之,予獨何心,而為此無聊之歎?然而不過紅紙一層,相去無幾耳,乃予美亡此,誰解眉愁恨哉!然哀怨欲不說不能。紅紙胡不為紅葉之媒,而徒蔽望眼之穿也?所謂「歷歷雲山,青天半落」者,夫豈是耶?

  抑果雲山阻長,愛而不見,予又何心增此悲悼之情?然而不過疏欞幾眼,相隔無多耳,乃獨坐無偶,誰與為歡傷哉!疏欞胡空有玲瓏之竅,而不作繡幕之牽也?恨不與行方便。真情真景。所謂「雲山縹渺,不能奮飛」者,夫豈是耶?

  噫!不是雲山幾萬重,而中間人竟不得身相近也,吾其如此一層紅紙幾眼疏欞何哉!怎得劉阮到天臺,愀無奈。

  情卷卷,意冉冉。楊柳名為離別樹,芙蓉號作斷腸花。含涕凝眸,形容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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