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聖嘆 > 金聖嘆批評本西廂記 | 上頁 下頁
續之四 衣錦榮歸(2)


  (法本上雲)老僧昨日買登科錄。看張先生果然及第,偏是道人心熱,偏是高士品低,偏是大儒不通,偏是名妓奇醜。如法本買登科錄,偏是法本買登科錄也!〇近日朝廷遷除的報,最是諸山方丈大和尚口中極真。 除授河中府尹。誰想夫人沒主張,又許了鄭恒親事,不肯去接。老僧將著肴饌,直至十里長亭,接官走一遭。安得不人天推擁,為一代大和尚哉? (法本下)

  (杜將軍上雲)奉聖旨,著小官主兵蒲關,提調河中府事。誰想君瑞兄弟一舉及第,正授河中府尹,一定乘此機會成親。小官牽羊擔酒,直至老夫人宅上,一來賀喜,二來主親。左右那裡?將馬來,到河中府走一遭。(杜將軍下)

  (夫人上雲)誰想張生負了俺家,去衛尚書家做女婿去了,只索不負老相公遺言,還招鄭恒為婿。今日是個好日子過門,準備下筵席,鄭恒敢待來也。(夫人下)

  (張生上雲)小官奉聖旨,正授河中府尹。今日衣錦還鄉,小姐鳳冠霞披都將著,見呵,雙手索送過去。誰想有今日也呵!文章舊冠乾坤內,姓字新聞日月邊。

  〔雙調〕【新水令】(張生唱)一鞭驕馬出皇都,暢風流玉堂人物。今朝三品職,昨日一寒儒。御筆新除,將姓名翰林注。

  此可。

  【駐馬聽】張珙如愚,用《論語)字,最苦。酬志了三尺龍泉萬卷書;鶯鶯有福,穩受了五花官誥七香車。身榮難忘借僧居,愁來獨記題詩處。從應舉,夢魂不離蒲東路。

  此可。

  (到寺科,雲)接了馬者!(見夫人拜雲)新探花河中府尹張珙參見。(夫人雲)休拜,休拜!你是奉聖旨的女婿,我怎消受得你拜?

  【喬牌兒】我躬身問起居,夫人你慈色為誰怒?我只見丫鬟使數都廝覷,莫不是我身邊有甚事故?

  此可。〇雖非佳文,猶是官話,故曰可也。

  (張生雲)小生去時,承夫人親自餞行,喜不自勝。今朝得官回來,夫人反行不悅,何也?(夫人雲)你如今那裡想俺家?道不得個「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我一個女孩兒,雖然妝殘貌陋,他父為前朝相國。此成何語,且何苦作此語? 若非賊來,足下甚氣力到得俺家?今日一旦置之度外,卻與衛尚書家作贅,是何道理?(張生雲)夫人,你聽誰說來?若有此事,天不蓋,地不載,害老大疔瘡!《西遊記》豬八戒語也。

  【雁兒落】若說絲鞭士女圖,端的是塞滿章台路。小生向此間懷舊恩,怎肯別處尋親去。【得勝令】豈不聞「君子斷其初」,我怎肯忘了有恩處?

  略嫌「恩」句重遝,然語意自佳,不忍相沒。又嫌即前【賀聖朝】語,然此乃是小病。

  那一個賊畜生行嫉妒,走將來廝間阻?不能夠嬌姝,早晚施心數;說來的無徒,遲和疾上木驢。

  亦且可。

  (夫人雲)是鄭恒說來,繡球兒打著馬,做了女婿也。你不信,喚紅娘來問。成何文理?

  (紅娘上雲)我巴不得見他,醜極。〇《西廂》十六篇亦都寫女兒情事,偏覺官樣;此亦一種筆墨,偏見小家樣。 元來得官回來。漸愧,這是非對著也。(張生問雲)紅娘,小姐好麼?(紅雲)為你做了衛尚書女婿,俺小姐依舊嫁鄭恒去了也。何苦哉! (張生雲)有這「蹺蹊」事!何止「蹺蹊」而已耶?

  【慶東原】那裡有糞堆上長出連枝樹,淤泥中雙遊比目魚?不明展污了姻緣簿?鶯鶯呵,你嫁得個油煠猢猻的丈夫;紅娘呵,你伏侍個煙熏貓兒的姐夫;張生呵,你撞著個水浸老鼠的姨夫。此稱謂奇絕人。壞了風俗,傷了時務。此等句,傖以為大奇,因而欲擬元詞,便都硬撰一連數十句。殊不知其最是醜筆,便一連十萬句也易。

  此雖從【青山口】一曲偷來,然最是元人醜詞,聖嘆所最不喜。〇元人每用或相犯,或加倍字,硬撰作奇語,一連用入四五六七八句以為能手,聖嘆每讀每嘔之。

  【喬木査】(紅娘唱)妾前來拜複,省可心頭怒!自別來安樂否?你那新夫人何處居?比小姐定何如?如聞香口,如見纖腰。古人果有妙文,聖嘆決不沒也。

  北曲通常用一人唱,無旁人雜唱之例。此忽作紅娘唱,大非也。獨惠明一篇為北曲變例,然亦換過一宮矣。然其文一何妙哉。古語:「細骨輕肌,百琲珍珠。」真便欲屬之矣。雖在《西廂》中猶稱上上,不意于續中有之。

  (張生雲)和你也葫蘆提了。小生為小姐受過的苦,別人不知,瞞不得你。甫能夠今日,焉有是理?

  【攪箏琶】小生若別有媳婦,只目下便身殂。我怎忘了待月回廊,撇了吹簫伴侶。我是受了活地獄,下了死工夫。甫能夠為夫婦,我現將著夫人誥敕,縣君名稱,怎生待歡天喜地,兩隻手兒親付與。他劃地把我葬誣。

  此一段更精妙絕人,又沉著,又悲涼,又頓挫,又爽宕,便使《西廂》為之,亦不復毫釐得過也。古人真有奇絕處,不可埋沒。

  (紅對夫人雲)我道張生不是這般人,只請小姐出來自問他。奇奇,真是戲也。 (請雲)小姐,張生來了,你出來正好問他。(鶯鶯上雲)我來了。奇奇,真是戲也,何苦如此,冤哉!冤哉! (相見科)(張生雲)小姐間別無恙?亦殊冷淡。 (鶯鶯雲)先生萬福!(紅雲)小姐,有的言語和他說麼。便如《水滸傳》閻婆之於婆惜然。 (鶯鶯籲雲)待說甚的是!

  【沉醉東風】(鶯鶯唱)不見時準備著千言萬遠,到相逢都變做短歎長籲。他急穰穰卻才來,我羞答答怎生覷。腹中愁卻待伸訴,及至相逢一句也無。剛道個「先生萬福」。

  此亦且可,總是庸筆弱筆也。

  (鶯鶯雲)張生,俺家有甚負你?你見棄妾身,去衛尚書家為婿,此理安在?豈複成鶯鶯哉?( 張生雲)誰說來?前已知是某人,此又問,何也? (鶯鶯雲)鄭恒在夫人行說來。(張生雲)小姐,你如何聽這廝!小生之心,惟天可表!何不云:小生之心,惟有小姐可表?

  【落梅風】從離了蒲東郡,來到京兆府,見佳人世不曾回顧。硬揣個衛尚書女兒為了眷屬,曾見他影兒的也教滅門絕戶。

  此又好,沉著頓挫兼有之。

  此一樁事都在紅娘上,我只將言語激著他,看他說甚麼。我寫張生,則決不出此。 紅娘,我問人來,說道你與小姐將簡帖兒喚鄭恒來。何忍,何忍?豬狗不發此聲矣。 (紅雲)癡人,醜。 我不合與你作成,醜。 你便看得一般了。醜。〇一部《西廂》皆鏡花水月,鴻爪雪痕之文也。若被此等咬嚼,便成閻羅鏡臺。千年業在,恨恨!

  【甜水令】(紅娘唱)君瑞先生,不索躊躇,何須憂慮?那廝本意糊塗;俺家世清白,祖宗賢良,相國名譽。我怎肯去他跟前寄簡傳書?

  此又醜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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