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金聖嘆 > 金聖嘆批評本西廂記 | 上頁 下頁 |
| 四之一 酬簡(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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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人有言曰「《國風》好色而不淫」。比者聖嘆讀之而疑焉,曰:嘻,異哉!好色與淫相去則又有幾何也耶?若以為發乎情止乎禮,發乎情之謂好色,止乎禮之謂不淫,如是解者,則吾十歲初受《毛詩》,鄉塾之師早既言之,吾亦豈未之聞,亦豈聞之而遽忘之?吾固殊不能解。好色必如之何者謂之好色?好色又必如之何者謂之淫?好色又如之何謂之幾於淫,而卒賴有禮而得以不至於淫?好色又如之何謂之賴有禮得以不至於淫,而遂不妨其好色?夫好色而曰吾不淫,是必其未嘗好色者也。好色而曰吾大畏乎禮而不敢淫,是必其並不敢好色者也。好色而大畏乎禮而不敢淫而猶敢好色,則吾不知禮之為禮將何等也。好色而大畏乎禮而猶敢好色而獨不敢淫,則吾不知淫之為必何等也。且《國風》之文具在,固不必其皆好色,而好色者往往有之矣;抑《國風》之文具在,反不必其皆好色而淫者往往有之矣。信如《國風》之文之淫,而猶謂之不淫,則必如之何而後謂之淫乎?信如《國風》之文之淫,而猶望其昭示來許為大鑒戒,而因謂之不淫,則又何文不可昭示來許為大鑒戒而皆謂之不淫乎?凡此吾比者讀之而實疑焉。人未有不好色者也,人好色未有不淫者也,人淫未有不以好色自解者也。此其事,內關性情,外關風化,其伏至細,其發至巨,故吾得因論《西廂》之次而欲一問之:夫好色與淫相去到真有幾何也耶? 《國風》之淫者不可以悉舉,吾今獨摘其尤者,曰:「以爾車來,以我賄遷。」嘻,何其甚哉!則更有尤之尤者,曰:「子不我思,豈無他人!」嘻,此豈複人口中之言哉!夫《國風》采于初周,則是三代之盛音也,又經先師仲尼氏之所刪改,則是大聖人之文筆也。而其語有如此,真將使後之學者奈之何措心也哉! 自古至今,有韻之文,吾見大抵十七皆兒女此事。此非以此事真是妙事,故中心愛之,而定欲為文也,亦誠以為文必為妙文,而非此一事則文不能妙也。夫為文必為妙文,而妙文必借此事,然則此事其真妙事也。何也?事妙,故文妙;今文妙,必事妙也。若此事真為妙事,而為文竟非妙文,然則此事亦不必其定妙事也。何也?文不妙,必事不妙;今事不妙,故文不妙也。甚矣人之相去,不可常理計也。同此一手,手中同此一筆,而或能為妙文焉,或不能為妙文焉。今而又知豈獨是哉,乃至同此一男一女,而或能為妙事焉,或不能為妙事焉。曰:何用知其同此一男一女,而獨不能為妙事?曰:吾讀其文而知之矣。曰:彼其必爭吾亦妙事也。曰:彼猶必爭吾亦妙文也。書竟,不覺大笑。 有人謂《西廂》此篇最鄙穢者,此三家村中冬烘先生之言也。夫論此事,則自從盤古至於今日,誰人家中無此事者乎?若論此文,則亦自盤古至於今日,誰人手下有此文者乎?誰人家中無此事,而何鄙穢之與有?誰人手下有此文,而敢謂其有—句一字之鄙穢哉?曰:一句一字都不鄙穢,然則自【元和令】起直至【青歌兒】盡,如是若干,皆何等言語耶?曰:固也,我正謂如使真成鄙穢,則只須一字而其言已盡,決不用如是若干言語者也。今自【元和令】起至【青歌兒】盡,乃用如是若干言語,吾是以絕歎其真不是鄙穢也。蓋事則家家家中之事也,文乃一人手下之文也,借家家家中之事,寫吾一人手下之文者,意在於文,意不在於事也。意不在事,故不避鄙穢;意在於文,故吾真曾不見其鄙穢。而彼三家村中冬烘先生猶呶呶不休,詈之曰鄙穢,此豈非先生不惟不解其文,又猶甚解其事故耶?然則天下之鄙穢殆莫過先生,而又何敢呶呶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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