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金聖嘆 > 金聖嘆批評本西廂記 | 上頁 下頁 |
| 二之二 請宴(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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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讀世間遊記,而知世真無善遊人也。夫善遊之人也者,其於天下之一切海山、方嶽、洞天、福地,固不辭千里萬里而必一至以盡探其奇也。然而其胸中之一副別才,眉下之一雙別眼,則方且不必直至於海山、方嶽、洞天、福地,而後乃今始曰:我且探其奇也。夫昨之日而至一洞天,凡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既畢其事矣,明之日而又將至一福地,又將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於以從事。彼從旁之人,不能心知其故,則不免曰:連日之遊快哉!始畢一洞天,乃又造一福地,殊不知先生且正不然,其離前之洞天,而未到後之福地,中間不多,雖所隔止於三二十里,又少而或止於八、七、六、五、四、三、二里,又少而或止於一里、半里。此先生則於是一里、半里之中間,其胸中之所謂一副別才,眉下之一雙別眼,即何嘗不以待洞天福地之法而待之哉?今夫以造化之大本領,大聰明,大氣力,而忽然結撰而成一洞天,一福地,是真駭目驚心之事,不必又道也。然吾每每諦視天地之間之隨分一鳥一魚,一花一草,乃至鳥之一毛,魚之一鱗,花之一瓣,草之一葉,則初未有不費彼造化者之大本領,大聰明,大氣力,而後結撰而得成者也。諺言:「獅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彼造化者,則真然矣,生洞天福地用全力,生隨分之一鳥一魚,一花一草以至一毛一鱗,一瓣一葉,殆無不用盡全力。由是言之,然則世間之所謂駭目驚心之事,固不必定至於洞天福地而後有此,亦為信然也。抑即所謂洞天福地也者,亦嘗計其雲如之何撰結也哉?莊生有言:「指馬之百體非馬,而馬系於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比於大澤,百材皆度,觀乎大山,水石同壇。夫人誠知百材萬木雜然同壇之為大澤大山,而其于遊也,斯庶幾矣。其層巒絕巘,則積石而成是穹窿也,其飛流懸瀑,則積泉而成是灌輸也。果石石而察之,殆初無異於一拳者也;試泉泉而尋之,殆初無異於細流者也,且不直此也。老氏之言曰:「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然則洞天福地中間,所有之回看為峰,延看為嶺,仰看為壁,俯看為溪,以至正者坪,側者坡,跨者梁,夾者澗,雖其奇奇妙妙,至於不可方物,而吾有以知其奇之所以奇,妙之所以妙,則固必在於所謂「當其無」之處也矣。蓋當其無,則是無峰無嶺,無壁無溪,天坪坡粱澗之地也。然而當其無,斯則真吾胸中一副別才之所翱翔,眉下一雙別眼之所排蕩也。夫吾胸中有其別才,眉下有其別眼,而皆必於當其無處而後翱翔,而後排蕩,然則我真胡為必至於洞天福地,正如頃所雲,離於前未到於後之中間三二十里,即少止於一里半里,此亦何地不有所謂「當其無」之處耶。一略彴小橋,一槎枒獨樹,一水一村,一籬一犬,吾翱翔焉,吾排蕩焉,此其於洞天福地之奇奇妙妙,誠未能知為在彼而為在此也。且人亦都不必胸中之真有別才,眉下之真有別眼也。必曰先有別才而後翱翔,先有別眼而後排蕩,則是善遊之人必至曠世而不一遇也!如聖嘆意者,天下亦何別才、別眼之與有,但肯翱翔焉,斯即別才矣;果能排蕩焉,斯即別眼矣。米老之相石也,曰要秀,要皺,要透,要痩。今此一里半里之一水一村,一橋一樹,一籬一犬,則皆極秀、極皺、極透、極瘦者也;我亦定不能如米老之相石故耳,誠親見其秀處、皺處、透處、痩處乃在於此。斯雖欲不於是焉翱翔,不於是焉排蕩,亦豈可得哉?且彼洞天福地之為峰為嶺,為壁為溪,為坪坡梁澗,是亦豈能多有其奇奇妙妙者乎?亦都不過能秀、能皺、能透、能瘦焉耳。由斯以言,然則必至於洞天福地而後遊,此其不游之處蓋已多多也;且必至於洞天福地而後遊,此其於洞天福地亦終於不遊已也。何也?彼不能知一籬一犬之奇妙者,必彼巧見之洞天福地皆適得其不奇不妙者也。蓋聖嘆平日與其友斫山論遊之法如此,今於讀《西廂》紅娘請宴之一篇而不覺發之也。斫山云:「千載以來,獨有宣聖是第一善遊人,其次則數王義之。」或有征其說者。斫山云:「宣聖,吾深感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二言;王義之,吾見其若干帖所有字畫,皆非獻之所能窺也。」聖嘆曰:「先生此言,疑殺天下人去也。」又斫山每語聖嘆云:「王義之若閒居家中,必就庭花逐枝逐朵細數其須,門生執巾侍立其側,常至終日都無一語。」聖嘆問此故事出於何書。斫山云:「吾知之。」蓋斫山之奇特如此,惜乎天下之人不遇斫山,一傾倒其風流也。 前文一大篇,破賊也;後文一大篇,賴婚也。破賊之一大篇,則有鶯鶯尋計,惠明遞書,皆是生成必有之大波大浪也;賴婚之一大篇,則有鶯鶯失驚,張生發怒,亦是生成必有之大哭大笑也。今此,則於破賊之後,賴婚之前矣,此際其安得又有一大篇也乎?作者細思久之,細思彼張生之於鶯鶯,其切切思思如得旦暮遇之,固不必論也;即彼鶯鶯之于張生,其切切思思如得旦暮遇之,殆亦非一口之所得說,一筆之所得寫也。無端而孫飛虎至,無端而老夫人許,歘然二無端自天而降,此時則彼其一雙兩好之心頭口頭、眠中夢中、茶時飯時,豈不當有如雲浮浮,如火熱熱,如賊脈脈,如春蕩蕩者乎?乃今前文之一大篇,才破賊;後文之一大篇,便賴婚。破賊之一大篇既必無暇與彼—雙兩好,寫此如雲如火,如賊如春一段神理;而賴婚之—大篇,即又何暇與彼一雙兩好寫此如雲如火,如賊如春之一段神理乎?千不得已,萬不得已,算出賴婚必設宴,設宴必登請,而因於兩大篇中間忽然閑閑寫出一紅娘請宴。亦不于張生口中,亦不於鶯鶯口中,只閑閑於閒人口中恰將彼一雙兩好之無限浮浮熱熱、脈脈蕩蕩,不覺兩邊都盡。嗚呼!此謂之女媧氏不難補天,難於尋五色石。今既專門會尋五色石,其又何天之不補乎?然聖嘆又細思之,細思前一大篇破賊是真有一大篇,後一大篇賴婚是亦真有一大篇。今紅娘承夫人命請客走一遭,此豈不至輕至淡,至無聊,至不意,而今觀其但能緩緩隨筆而行,亦便真有此一大篇。然則如頃所雲,一水一村,一橋一樹,一籬一犬,無不奇奇妙妙,又秀又皺,又透又痩,不必定至於洞天福地而始有奇妙,此豈不信乎?普天下及後世錦繡才子,將欲操觚作史、其深念老氏當其無有文之用之言哉?破賊後,賴婚前,決不得更插一篇,吾亦常細思久之,而後歎絕於紅娘請宴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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