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聖嘆 > 金聖嘆批評本西廂記 | 上頁 下頁
一之四 鬧齋(2)


  (張生上雲)今日二月十五日,和尚請拈香,須索走一遭。如此閒事,溫習經史人何必去哉。一笑。 雲睛雨濕天花亂,海湧風翻貝葉輕。

  〔雙調〕【新水令】(張生唱)梵王宮殿月輪高,如此落筆,真是奇絕!庶幾昊天上帝能想至此,世間第二第三輩,便已無處追捕也。記聖嘆幼時初讀《西廂》,驚睹此七字,曾焚杳拜伏於地,不敢起立焉。〇普天下錦繡才子二十八宿在其胸中,試掩卷思此七字是何神理!不妨遲至一日一夜,以為快樂焉。碧琉璃瑞煙籠罩。又加此七字一句,使上句失笑。

  右第一節。寫張生用五千錢看鶯鶯,心急如火,不能待至明日,真乃「天遣風雲作君骨,世人不復知其故。」蓋月之行天,凡三十夜,逐夜漸漸自東而西,故相之十夜,即初昏已斜,廿之十夜,必更闌乃上,獨於十四、五、六,望之三夜,乃正與日之行天,起沒相等。今修齋本是十五日,則必待十四夜之月落盡,眾僧方可開殿啟建。即甚虔誠,亦必待月已斜;乃至更極虔誠,半夜斯起,亦必待月正中,然而已嫌其太早也。今張生親口唱雲「月輪高」,則是從東而起,初過殿鴟,殆還是十四日之初更未盡也。已又唱雲「碧琉璃瑞煙籠罩」,可見殿槅正閉,悄無所睹,傍徨露下,遙夜如年,但見瓦上煙光迷漫。本意欲看鶯鶯,托之乎雲看道場,今且獨自一人先看月也,看琉璃瓦也,真絕倒吾普天下才子!斫山云:聖嘆腸肚如何生!

  (法本引僧眾上雲)今日是二月十五,釋迦牟尼佛入大涅磐日。純陀長者與文殊菩薩修齋供佛。若是善男信女,今日做好事,必獲大福利。張先生早已在也,大眾動法器者,待天明了,請夫人、小姐拈香。

  行香雲蓋結,諷咒海波潮。幡影飄颻,諸檀越盡來到。和尚眼中發財,解元眼中添刺。

  右第二節。正寫道場也。「諸檀越盡來到」,則無一人不到矣,而殊不知有三人未到也。然我亦數之謂是三人耳,實則止有一人未到也。昌黎有云:「伯樂一過冀北,而其野無馬。」解之者曰:「非無馬也,無良馬也。」今雲「諸檀越盡到」,無一人到也;非無一人到也,非此一人到也。妙筆。

  【駐馬聽】法鼓金鐃,二月春雷響殿角;鐘聲佛號,半天風雨灑松梢。便如老杜悲涼之作。

  右第三節。此非寫道場也,乃寫道場之震動如此。鶯鶯孝女,追薦父親而豈不聞之乎!

  侯門不許老僧敲,寫張生如熱熬盤上蟻子。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如熱熬盤上蟻子。我是饞眼腦,見他時要看個十分飽。

  右第四節。心急如火,更不能待,欲遣一僧請之,又似於禮不可,因而怨到紅娘。如此妙筆,真恐紙上有一張生直走下來。

  (本見張生科)(本雲)先生拈香,若夫人問呵,只說是老僧的親。只圖自家免罪耳。是和尚親,便怎麼耶? (張生拈香拜科)

  【沉醉東風】惟願存在的人間壽高,亡過的天上逍遙。我真正為先靈禮三寶。再焚香暗中禱告:只願紅娘休劣,夫人休覺,犬兒休惡!佛羅,成就了幽期密約!紅娘、夫人,已無倫次,再入犬兒,一發無禮。所謂觸手成趣也。〇斫山云:于三寶前,一切眾生普皆平等,猶如一子,正宜犬兒、夫人一齊入疏。

  右第五節。附齋正文。

  (夫人引鶯鶯、紅娘上雲)長老請拈香,咱走一遭。

  【雁兒落】我只道玉天仙離碧霄,原來是可意種來清醮。我是個多愁多病身,怎當你傾國傾城貌。不是張生放刁,須知實有如此神理。

  【得勝令】你看檀口點櫻桃,粉鼻倚瓊瑤,淡白梨花面,輕盈楊柳腰。妖嬈,滿面兒堆著俏;苗條,一團兒衠是嬌。

  右第六節。正寫鶯鶯。〇世之不知文者,謂此是實寫,不知此非實寫也。乃是寫張生。直至第三遍見鶯鶯,方得仔細,以反襯前之兩遍全不分明也。或問:必欲寫前之兩遍不得分明者,何也?曰:鶯鶯千金貴人也,非十五左右之對門女兒也,若一遍便看得仔細,兩遍便看得仔細,豈複成相國小姐之體統乎哉?〇從來文章家無實寫之法。吾見文之最實者,無如左氏《周鄭交惡》傳中,「澗溪沼芷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板板四句,凡下四四一十六字,可稱大厭。而實則止為要反挑王子狐、公子忽兩家俱用所愛子弟為質,乃是不必。故言不過只采那澗溪沼芷中間之毛,喚做蘋蘩蕰藻尋常之菜,盛於筐筥錡釜野人之器,注以潢污行潦不清之水,只要明信無欺,便可薦鬼神而羞王公。四句不意乃是一句,四四—十六字,不意乃是一字;正是異樣空靈排宕之筆。然後諦信自古至今無限妙文,必無一字是實寫,此言為更不誣也。附見。

  老僧一句話,敬稟夫人:有敝親,是上京秀才。父母亡後,無可相報,央老僧帶一分齋。老僧一時應允了,恐夫人見責。(夫人雲)追薦父母,有何見責?請來相見咱。(張生見夫人畢)

  【喬牌兒】大師年紀老,高座上也凝眺;舉名的班首真呆僗,將法聰頭做磬敲。

  右第七節。不惟寫國豔一時傾倒大眾,且益明鶯鶯自入寺停喪以來,曾未嘗略露春妍。何世之忤奴,必雲小姐游佛殿哉?

  【甜水令】老的少的,村的俏的,沒顛沒倒,勝似鬧元宵。稔色人兒,可喜冤家,怕人知道,看人將淚眼偷瞧。寫女兒心性,不甚分明。正爾入妙,正不以不偷瞧為佳耳。【折桂令】著小生心癢難撓。

  右第八節。「老的少的,村的俏的」者,即諸檀越也。夫鶯鶯不看人,可也;若鶯鶯看人,則獨看張生可也。今張生則雖自以為皎皎然獨出於「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之外,而自鶯鶯視之,正複一例,茫茫然並在「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之中。此時張生千思萬算,不知吾鶯鶯珠玉心田中,果能另作青眼提拔此人,別自看待乎?抑竟一色抹倒乎?所謂「心癢難撓」也。然此節亦既伏飛虎風聞之根矣。

  哭聲兒似鶯轉喬林,淚珠兒似露滴花梢。大師難學,把個慈悲臉兒朦著。奇文!妙文!點燭的頭陀可惱,燒香的行者堪焦。燭影紅搖,香靄雲飄;貪看鶯鶯,燭滅香消。妙文!奇文!六句,一、二句唱,五、六句證,又橫插三、四句於中間作追。用筆之妙,真乃龍跳虎臥矣!

  右第九節。上節,鶯鶯看人也;此節,人看鶯鶯也。「大師難學」者,言一切大眾俱應學大師也。學其朦著臉兒不看鶯鶯,則始得稱嚴淨毗尼活佛菩薩也。今一切大眾,至於「燭滅香消」則甚矣,大師之果難學也!〇聖嘆於此,有二語欲告君瑞:其一,孔氏之言也,曰「有諸已而後求之人,無諸已而後非之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能近取譬,終身可行」。是則君瑞無以自解于諸禿也。其一,釋氏之言也,有秀才參趙州云:「伏承佛法一切舍施,今某甲就和尚手中欲乞這拄杖,得否?」州云:「君子不奪人所好。」秀雲,某甲不是君子。」州云:「老僧也不是佛。」是則諸禿反有以自解於君瑞也。君瑞且奈之乎哉?一笑。

  【碧玉簫】我情引眉梢,心緒他知道;他愁種心苗,情思我猜著。忽作我他、他我娓娓爾汝之言,一何扯淡,一何機警!暢懊惱!響璫璫雲板敲。行者又嚎,沙彌又哨,你須不奪人之好。【鴛鴦煞】你有心爭似無心好,我多情早被無情惱。極勸諸人勿看鶯鶯,而以己之看而無益證之,欺三歲小兒哉!真為化工之極筆。

  右第十節。承上一節鶯鶯看人,一節人看鶯鶯,而急接之以我他、他我娓娓爾汝之聲,以深明已與鶯鶯四目二心,方是東日照於西壁。若其他,乃至無有一雄蒼繩,曾得與於斯也。而無奈行者、沙彌猶尚不曉,吱吱喳喳,惱不可言。〇已上三節,文勢之警動如此,不知何一傖,妄添【錦上花】之兩半闋,可鄙可恨!

  (本宣疏燒紙科,雲)天明了也,請夫人、小姐回宅。(夫人、鶯鶯、紅娘下)(張生雲)再做一日也好,那裡發付小生。

  勞攘了一宵,月兒早沉,鐘兒早響,雞兒早叫。玉人兒歸去得疾,好事兒收拾得早,道場散了。酩子裡各回家,葫蘆提已到曉。「道場散了」四字,無限悲感。又不止于張生而已。

  右第十一節。結亦極壯浪,我曾細算此篇結,最難是壯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