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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龍紀事


  (卷十六 粵紀五)

  安龍紀事

  壬辰二月初六日,上自廣西南寧移蹕貴州安龍府(本安籠所)。時雲、貴皆為孫可望所據;初陽尊朝廷,要封「秦王」,朝廷內外臣子稍忤其意,則擊斬隨之,以故外皆脅署偽職。及大清兵陷廣西,可望隨改安籠所為安龍府,迎上居之;宮室禮儀,一切草簡。

  時廷臣扈隨者,文武止五十餘人。中有馬吉翔者,本北京市棍也;性便黠,頗識字。初投身內監門下充長班,複為書辦;逢迎內監,得其歡心,故內監皆托以心腹。及高起潛入典兵,吉翔竄入錦衣衛籍,冒授都司。居起潛門下,荼毒軍民,無所不至;後又賄升廣東都司。及乙酉隆武即位福建,吉翔解粵餉赴行在,自陳原系錦衣世職;遂冒升錦衣衛指揮。後奉使楚中,諛諸將;凡報軍功,必竄入其名。屢冒邊功,漸次升至總兵。及永曆即位,又營求宮禁勳戚,得封文安侯。吉翔曆事既久,專意結媚宮豎;凡上舉一動,無不預知,巧為迎合。

  於是上及太后皆深信之,以為忠勤;遂命掌戎政事。及至安龍,見國事日非,遂與管勇衛營內監龐天壽謀逼上禪位秦王,以圖富貴;獨慮內閣吳貞毓及朝中大臣不相附順,陰嗾其党冷孟銋、吳象鉉、方祥亨交章參毓。先是,瀨湍移蹕時,貞毓欲上暫留,以系中外人民之望,遂與壽、翔忤;至是,兩逆交煽,急謀去貞毓。而孟銋等參疏屢上,上素知貞毓忠貞,俱寢不行。壽、翔、謂銋等曰:「貞毓入閣視事,則我不得參預機密。公等參貞毓,徒費紙筆。今秦王權傾內外,我具一啟托張提塘封去求秦王令,諭以內外事委戎政、勇衛兩衙門總理,則大權歸我兩人;我兩人作秦王心腹、公等作羽翼,然後徐謀尊上為太上皇,讓位于秦王,則我輩富貴無量,貞毓何能為乎?」

  吉翔遂遣門生郭璘說武選主事胡士瑞雲:「今上困處安龍,大勢已去。我輩追隨至此,無非為爵位利祿耳。揣時觀變,當歸秦王。況馬公甚為倚重,目下欲以中外事屬之;若公能達此意于諸當事共相附和,力勸禪位,何愁不富貴。不然,我輩俱不知死所矣!」士瑞即厲聲叱璘曰:「汝喪心病狂,欺蔑朝廷;遂謂我輩亦隨波逐流乎?」璘慚而退。吉翔複遣璘持白綾一幅,求武選司郎中古其品畫「堯舜禪受圖」,欲以進秦王;其品憤怒,不畫。吉翔陰報秦王,秦王遂將其品鎖去,立斃之杖下。

  六月,秦王有劄諭天壽、吉翔雲:「凡朝廷內外機務,惟執事力為仔肩。若有不法臣工,一聽戎政、勇衛兩衙門參處,以息紛囂。」劄到,中外惶懼;獨吏科給事中徐極、兵部武選司員外林青陽、主事胡士瑞、職方司主事張鐫、工部營繕司員外蔡縯等相謂曰:「天壽、吉翔曩在楚、粵怙寵弄權,以致楚、粵不戒,鑾輿播遷。今不悔禍,且包藏禍心,稱臣於可望。一人孤立,百爾寒心。我輩若畏縮不言,不幾負國恩、羞鵷列乎?」由是,各疏參二逆罪狀;章三上,上始知兩人欺君賣國,併發其在安龍時曾偷用御筆,私封龍府土官趙維宗為龍英伯。上怒,即召集廷臣,欲治壽、翔罪;壽、翔懼,急入內廷求救太后,得免。

  兩人奸既露,怨愈甚;欲謀殺極等。於是專意諂附可望;凡可望欲為者,二人輒先意為請。可望愈肆無憚,自設內閣六部科道等官;一切文武,皆署偽銜。複私鑄八疊偽印,盡易本朝舊印。而賊臣方于宣諂可望尤甚,為之定儀制。立太廟,享太祖高皇帝主于中、張獻忠主于左,而右則可望祖父主也。擬改國號曰「後明」,日夜謀禪位。上僅守府,勢甚岌岌;私與內監張福祿、全為國曰:「可望待朕,無複有人臣禮;奸臣馬吉翔、龐天壽為之耳目,朕寢食不安。近聞西藩李定國親領大師直搗楚、粵,俘叛逆陳邦傅父子;報國精忠久播中外,軍聲丕振。將來出朕於險,必此人也。且定國與可望久有隙,朕欲密撰一敕,差官齎馳行營,召定國來護衛;汝等能為朕密圖此事否?」福祿等即奏曰:「前給事徐極、都司林青陽、胡士瑞、張鐫、蔡縯于秦王發劄寵任天壽、吉翔時,曾抗疏交參,忠憤勃發;實陛下一德一心之臣也。臣將聖意與他密商,自能得當以報。」上允之。

  福祿與為國詣張鐫、蔡縯私寓,適極與青陽、士瑞俱至,福祿等密傳意;諸臣叩首雲:「此事關係國家安危,首輔吳公老成持重,當密商之!」五人即詣貞毓寓言其事;貞毓曰:「今日朝廷式微至此,正我輩致命之秋也。奈權奸刻刻窺伺,恐機事不密;諸公中誰能充此使者?」林青陽即應曰:「某願往。」貞毓曰:「固知非公不可;但奸人疑阻,須借告假而行可也。」青陽乃即日請假歸葬。貞毓屬祠祭司員外蔣乾昌密擬敕,屬職方司主事朱東旦繕寫、福祿等密持入用寶;青陽即日陛辭。時可望沿途有塘撥盤詰,陰藏密敕,從間道馳出。此六年十一月事也。

  癸巳六月,上以青陽去久不回,欲差官往催;貞毓即以翰林院孔目周官對。武安伯鄭允元雲:「此番比前更要慎重。今日吉翔在左右,日夜窺探,凡事必報可望;必須先將馬吉翔差出,使他不得窺探,事乃可濟。若吉翔在內,則奸党蒲纓、宋德亮、郭璘、蔣禦曦等往來奔走,陰伺舉動,深為不便。」時因節屆霜降,上以興陵越在廣西,例用勳臣一員代祭;遂使吉翔往粵行禮。去後,即命蔣乾昌撰敕,複遣周官賷往;官涕泣受命而行。時吉翔奉差在粵,探知青陽賷有密敕至李定國營,私差汪錫玄至營探聽。

  未幾,而劉議新途遇吉翔,不知吉翔不與謀,向告;吉翔大懼,遂逼令具啟報知秦王西藩接敕之事,又囑其弟雄飛盡出家貲陰賂提塘王愛秀,求其應援。時吉翔黨與布列甚密,日伺探聽。上孤立自危,以台省員缺敕部考選。於十二月二十四日臨軒親試,將蔣乾昌、李元開選翰林院簡討,張鐫選刑科給事中,李頎、胡士瑞選浙江福建兩道監察禦史;楊鐘、徐極、蔡縯、趙賡禹、易士佳、任鬥墟、朱東旦等亦以資深俸久,各加秩升職。自是,天壽、雄飛益相危懼;謂蒲纓、宋德亮、郭璘、蔣禦曦等曰:「凡我仇敵俱選清華,我輩危矣!」纓等曰:「時聞周官之行,系眾人密謀;待馬公察訪詳悉,具報秦王,則此輩死無日矣。」不數日,馬吉翔果具密啟與秦王,報知此事;天壽、雄飛持啟詣王愛秀雲:「馬公訪得朝中有兩次差官,賷敕往西藩去,召他帶兵迎駕。現有啟報秦王,煩公即發撥啟聞!」秀聞大驚曰:「果有此事!我系提塘,亦當具啟報知。」壽、飛即下拜曰:「公果具啟,救我輩性命,誠再生之恩也!」

  啟去,可望大怒;甲午正月,差鄭國往南寧馬吉翔處探聽周官事蹟,並看西府兵勢。時吉翔疏證青陽、周官甚急,由是吏科都給事徐極、大理寺少卿楊鐘、太僕寺少卿趙賡禹、光祿卿蔡縯、刑給事張鐫、禦史李頎、福建道監察禦史胡士瑞交章參吉翔欺君賣國、天壽表裡為奸。上見事急,即敕廷臣公議治罪;天壽懼,與雄飛數騎逃出。雄飛遂見秦王,將密敕與謀之人一一報知;而十八人獄成矣。

  先是,正月內,林青陽回行在覆命。至田州總鎮常榮營,榮知密敕事已發,止青陽勿回行在,即密奏上;青陽遂留營中,暗遣心腹劉吉至行在,藏張鐫、蔡縯寓,即密奏上。上甚喜,即擢青陽兵科給事。上謂貞毓曰:「仍撰敕與青陽。敕內先要說壽、翔表裡為奸,將謀不利於朕,著令翦除;俟朕與將軍握手時,即行告廟晉封之典。發金二十兩為西藩鑄印。」貞毓擬篆「屏藩親臣」四字發與青陽,差人劉吉領去;青陽接敕與金,常榮發兵護送。

  至廣東廣州,得遇周官;同青陽將空敕書寫及「屏翰親臣」四字樣鑄成,遂至高州西藩李定國營內。詎意可望差標官至常榮營急拿青陽,已去旬日矣;遂將榮撤回。而鄭國已于南寧取吉翔回行在,可望亦疑吉翔與謀,令行在各官與吉翔對理密敕之事;各官既集,鄭國雲:「馬吉翔已拿在此;列位要明白說出林青陽、周官齎敕之事,他果與謀否?以便回覆國主。」貞毓雲:「學生職司票擬,關防嚴密,如何曉得!」國雲:「既如此,我到朝內請上面對。」諸臣俱造朝候;上禦文華殿,召鄭國、王愛秀進殿,國與愛秀奏雲:「西藩私通朝內奸臣,脅敕要封;國主已發人往拿正法。林青陽、周官不日便到,皇上可知是何臣主持?待臣等好回覆國主。」上雲:「密敕一事,朝中臣子必不敢做。數年以來,外面假敕、假寶亦多,爾等還要密訪;豈皆是朝裡事!」國與愛秀憤憤而出,即同天壽洶洶至朝房雲:「我們要回貴州,列位須快說明白。」貞毓雲:「皇上雖值播遷,朝廷法度尚在,誰敢妄行!學生們實不曉得。」天壽力證曰:「你如何推避得!」

  國與愛秀即將貞毓扭出朝房;一任天壽指揮,又將楊鐘、鄭允元、蔣乾昌、蔡縯、趙賡禹、張鐫、徐極、李頎、胡士瑞、李元開、朱東旦、朱議、周允吉、許紹亮、胡世寅、陳麟瑞、易士佳、任鬥墟等俱收鎖王愛秀宅內。隨帶家丁同天壽進宮,拿內監張福祿、全為國、劉衡,宮中大震。少頃,福祿與為國、劉衡鐵索系出,惟胡世寅於是日釋放。此甲午三月初六日事也。

  入朝時天氣清明,及諸君子被執,忽烈風霾日,陰雲慘黑。安龍士民驚曰:「此天壤間一大變事!」其逆党冷孟銋、朱企鋘、蒲纓、宋德亮且揚揚得意,猶奏:「上速將密敕情由指出是出何人所為,以便處分;不然,危亡在旦夕矣!」上曰:「汝等逼朕認出,朕知是誰!」因悲憤而退。翌日,國具嚴刑拷究。先將貞毓妾父戶部員外裴廷謨提到,國叱謨跪;謨厲聲曰:「我是朝廷五品大夫,如何跪你!」國怒,令亂棍交下,幾斷兩臂。複將謨拷夾,問密敕事;謨不應。次將張鐫、徐極、周允吉、趙賡禹、蔡縯、任鬥墟、陳麟瑞、張福祿、全為國等一一酷刑拷鞫,惟貞毓以大臣免刑;餘皆夾數夾、笞數百,痛苦難禁,惟呼二祖、列宗。時天色晴明,忽風雷震烈。蔡縯厲聲曰:「我輩枉取刑辱;取紙筆來,待我拱招。」國即將縯扭解放鬆,縯持筆告天曰:「皇天后土、二祖列宗!今日蔡縯供招與謀密敕之事,以見臣子報國苦衷。」由是一一寫出。國又問曰:「皇上知否?」縯恐有害國家,答曰:「未經奏明。」招罷,仍扭鎖收管。

  越三日,將許紹亮、裴廷謨釋放;紹亮流涕不肯出獄,向十八人曰:「今日同事為國,生死與共;安忍獨生!」貞毓等曰:「公今得生,是天未盡滅忠臣。爾既生,我輩雖死猶生。」紹亮等揮淚拜辭,十八公揮淚答拜;紹亮同廷謨出獄。天壽、吉翔出家貲厚賂國、秀;吉翔以女送鄭國為妾,國留宿三日遣還。即誣十八公以「欺君誤國、盜寶矯詔」為辭飛報;可望發令於本月二十日到安龍,以十八為奸、以吉翔為忠,請上裁斷!國等請上召對,上憂憤禦殿,隨發廷臣公議。由是,吏部侍郎張佐辰、綏甯伯蒲纓、太常寺少卿冷孟銋、武選司郎中朱企鋘、總兵宋德亮、刑部主事蔣禦曦等俱附耳向鄭國雲:「這些官,今日都要處死。若留一個,禍根不絕!」國雲:「自然;還須列位主持!」

  維時刑部司官蔣禦曦執事、吏部侍郎張佐辰票旨,竟以「盜寶矯詔、欺君誤國」八字為案。定張鐫、張福祿、全為國淩遲;蔣乾昌、徐極、楊鐘、趙賡禹、蔡縯、鄭允元、周允吉、李頎、胡士瑞、朱議䊊、李元開、朱東旦、任鬥墟、易士佳等為從,擬棄市;惟貞毓以大臣,賜絞。陳麟瑞與佐辰同鄉、同年,力救,得杖一百二十,擬遣戍。劉議新杖一百二十;越五日死。劉衡杖一百,免罪。複以福祿乃中宮近侍,用寶發敕雖皇上自行,中宮俱知其事;天壽、吉翔等將廢中宮,囑儀制司蕭尹上疏,引古廢後事為例。維時中宮流涕,哭訴上前,始免。遂將諸君子縛赴法場,俱能神色不變,望闕叩頭雲:「臣子一念,今日盡矣;無以報國,雖死有餘責耳!」又雲:「天壽、吉翔、雄飛朋脅為奸,欺君賣國。我輩今日為他殺盡,他日必借秦王勢挾制天子,為所欲為;中興大業,從茲已矣!」張福祿曰:「我輩生不能殺此三賊,死當作厲鬼殺之,以除國害!」

  諸君子臨刑絕無戚容,各賦詩見志。

  吳貞毓詩雲:「九世承恩愧未酬,憂時惆悵乏良謀!躬逢多難惟依漢,夢繞高堂亦報劉。忠孝兩窮嗟百折,匡扶有願賴同儔!」

  蔣乾昌詩雲:「天道昭然不可欺,此心未許泛常知。奸臣禍國從來慘,志士成仁自古悲!十載辛勤為報國,孤臣百折止憂時。我今從此歸天去,化作河山壯帝畿!」

  李元開詩雲,「憂憤呼天灑酒卮,六年辛苦戀王畿;生前只為忠奸辨,死後何知僕立碑!報國癡心容易死,還家春夢不須期!汨羅江上逢人舊,自愧無能續《楚詞》!」

  朱東旦詩雲:「邕江昔日五君子,隨扈安龍十八人;盡瘁鞠躬今已矣,忠臣千載氣猶生!」

  朱議䊊詩,有「精忠貫日吞河嶽,勁氣淩霜砥浪濤」之句,詞極悲壯;余不及詳紀。賦詩畢,仍對各官拱手曰:「學生輩行矣,中興大事交付列位。但列位都要忠於朝廷,切不可附天壽、吉翔賣國!學生輩雖死猶生也!」言罷,引頸受戮。時安龍雖三尺童子,無不垂涕者。鄭國仍將諸君子暴屍三日;時天氣炎熱,顏面如生,各家親族買棺收殮。

  十八忠臣既死,雄飛遂自黔回。吉翔倚藉可望,挾制朝廷,複預機密;引其党張佐辰、扶綱攝相行事,內外大權盡歸龐、馬。時人以佐辰相貌醜劣,諂事權奸,供龐、馬指揮,號拱辰為判官、扶綱為小鬼,而國勢日削矣。

  吳貞毓,宜興人;丙辰生,時年九十有七。論者謂壽享百歲、榜登會元、官居宰相、名著忠臣,此人間四難也,而萃於一人。嗚呼!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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