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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陰守城續記


  (難民口述)

  崇禎二年(己巳),江陰城鳴;時吳鼎泰作令。

  及崇禎十五、六年,有河㘞鳥在城中哀鳴一月,聲如小兒啼;邑令聞之,歎曰:「此城將有兵難!」

  十七年(甲申)冬,五裡亭出一虎,大如犢,而勢猛捷。千人持械鳴金,逐至百丈地方欲過河,跳陷水中,不得躍起;適近漁舟,漁婦頗有膽,急持小刀亂斫,殺之。或謂虎屬陰,兵兆也。

  乙酉五月,江陰知縣林之驥,福建莆田人;不解江南語,眾號「林木瓜。」時有紅羅頭兵千人過邑賣鹽,百姓歸啟,蓋銀與爵也;爭市之而兵不知。蓋小鹽包乃掠人者,兵欲劫城,而帥與林同鄉,林出謁,賓主燕語,遂斂兵去。

  五月二十五日,林掛冠歸。

  六月二十日,大清知縣方亨到任。方令猶紗帽藍袍,未改明服;年頗少,不攜家屬,止有家丁二十人。已而耆老八人入見,方令曰:「各縣獻冊,江陰何以獨無?」耆老出,令各圖造獻冊於府;府獻南京,已歸順矣。不數日,常州太守宗灝差四兵至,居於察院;方知縣供奉甚虔。閏六月朔,方行香,諸生、耆老等從至文廟。眾問曰:「今江陰已順,想無事矣?」方曰:「止有薙發耳。所差四兵,為押薙故也。」眾曰:「發何可發耶!」方曰:「此大清律,不可違!」遂回衙。適府中詔下;開讀,有「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一語。使吏役書示;至此,即投筆於地曰:「就死也罷!」方令欲笞之,共嘩而出。北門少年素好拳勇,聞之遂起。鄉兵各服冊紙,以錦袍蒙外;應者萬人,俱揚兵。行至縣前,三銃一呐喊;至縣後,亦如之。方令見事急,閉衙不出;移書宗太守雲:「江陰已反,速下大兵來剿。」時城門已詰奸細;獲書,眾大怒,將使者臠之。遂入縣,以夏手巾系方之頸,拽之曰:「汝欲生乎?死乎?」方曰:「一憑若等。」眾使人守視;因曰「既已動手,今察院中有兵四人乃押薙頭者,不如殺之。」於是千餘人持槍進院;四兵發矢,連傷數人。眾懼欲退;有壯者持刀擁進,四兵返走,一墮廁中、一匿廁上、一走夾牆、一躍屋上,悉被擒。四兵初至時,偽作滿狀、滿語;至是,作蘇語曰:「吾本蘇人,非北人;乞饒性命!」眾磔之。入縣,攜方令與木縣丞出;木請曰:「願降為明官!」遂囚於獄。此閏六月初二日事。

  有守備陳端之,居江陰;眾欲推為主,端之不遽從。甫出,眾以槍刺之;端之躍屋上,趨出城,伏於豆內。次日上午,鄉兵縛送城內,殺之;食其心。有一妻、二子、一女、一僕,欲盡殺之;其子叩首謝曰:「吾能制軍器,幸貰我!」乃系獄。凡木炮、火球、火磚,俱陳子手造。木炮長二尺五寸、廣數寸,置藥於中,狀如銀鞘;攻城,即投下燒之。火磚廣二、三寸許。有黃明江善作弩,弓長四尺、箭長一尺;以足踏上弦,百發百中。初,明末兵備曾化龍聞流寇亟,造見血封喉弩,藏三間屋。又張調鼎字太素,福建歐寧人;亦為兵備鑄大炮及火藥等。至是,發之。徽人程璧字昆玉,開當城中;出金為餉。又徽客邵康公年三十餘,力敵五十人;推為將。宗太守得報,遣王良率兵三百人(大半居民)行至湖橋,遇江陰鄉兵,被圍;俱跪雲「獻刀」,悉殺之。投屍河中積如木筏,南流數十裡;經石幢,臭味難聞,撐出高橋外。王良,本江陰大盜而降者也。已而大兵至西門,江民出戰,被殺五十人而兵不傷,遂退入城;大清兵又陸續至北門等處。時借靖江沙兵二千,每人犒千錢;與大兵戰,殺傷五百人,沙兵揚帆去。程璧當靖江沙兵敗歸,恨之;劫掠一空。方令在獄,使作書退兵。及兵日進,夜半眾擁入,赤身擒出,殺於堂上。

  舊典史閻應元,善捕盜。大兵至,見林令歸,挈家出城,寓祝塘。六月十五日,典史陳明遇遣邑人迎入城為主。應元曰:「若等能聽我則可;不然,不能為若主也。」眾從之。祝塘少年六百送應元入城,四門俱以張睢陽、城隍神坐月臺上,舁之巡城,儀容甚盛;大清兵遙望,驚疑焉。將四門分堡而守;如南門堡內人,即守南門也。城門用大木塞斷,一人守一堞;如戰,則兩人守之,晝夜輪換。十人,一面小旗、一銃;百人一面大旗、一紅衣炮。初間夜兩堞一燈,繼而五堞一燈。初用燭照,繼用油;又以飯和油,則風不動、油不撥。每堞上瓦四塊,磚石一堆。大兵攻城,或以船及棺木與牛皮蔽體而進;城內以炮石、箭弩雜發,無不立碎。大兵乘城內食時,架雲梯數十而上;凡城堞凹進而兩對直守者見兵至,即發銃斃之。或城下攻,將長街沿石擲下,或以旗杆截段列釘於上投之,或以木炮擲出。兵見而異之,鹹爭奪;忽內機發,反射,皆死。故兵攻一城,無不流涕。閻應元晝夜不寢;夜巡城,見有睡者,以箭穿耳,軍令肅然。城堞被炮擊墮,即時修葺;外以鐵門固蔽,內以棺木泥築於中,又塞以木石。城下十堞一廠,日夕輪換居內安息、燒煮。公屋無用,則使瞽者毀拆磚瓦,傳運不停。攻城日急,城中百計禦之;用油與糞各半和煎,俟沸澆之,無不燒著。

  閏六月二十四日,降將劉良佐在東城外,射進箭書勸降;其言曰:「傳諭鄉紳士庶人等知悉:照得本府原為安撫地方,況南北兩直、山陝、河南、山東等處俱已剃髮,惟爾江陰等處敢抗國令,何不顧身家性命耶?今本府奉旨平定江陰,大兵一、二日即到。爾等速薙發投順,保全身家。本府訪得該縣程昆玉若系好人,爾等百姓即便具保,本府題敘管爾縣;如有武職官員亦具保狀,仍前題敘,照舊管事。本府不忍殺爾百姓,爾等系大清朝赤子,錢糧猶小,薙發為大。今秋成之時,爾等在鄉者即便務農,在城者即便貿易;爾等及早投順,本府斷不動爾一絲一粒也。特諭。」二十五日,江陰通邑公議回書;其略曰:「江陰禮樂之邦,忠義素著。止以變革大故,隨時從俗。方謂雖經易代,尚不改衣冠、文物之舊;豈意薙發一令,大拂人心。是以城鄉老幼誓死不從,堅持不二。屢次兵臨境上,勝敗相持,皆系各鄉鎮勤王義師聞風赴鬥;若城中大眾齊心固守,並未嘗輕敵也。今天下大勢所爭,不在一邑;蘇、杭一帶俱無定局,何必戀此一方,稱兵不解!況既為義舉,便當愛養百姓,收拾人心;何故屢殺燒毀,使天怒人怨,慘目痛心?為今之計,當速收兵,靜聽蘇、杭大郡行止;蘇、杭若行,何有江陰一邑!不然,縱百萬臨城,江陰死守之志已決,斷不苟且求生也。謹與諸公約,總以蘇、杭為率。從否唯命,餘無所言。」(或傳諸生王華作)

  八月初六日,大清將服重甲逼身,系雙刀、雙斧及箭手執槍登城;毀雉堞,勢甚勇猛。守者以棺木捍禦,用槍刺之,俱折不能傷。或曰:「止有面可刺耳。」遂群刺其面,旁一人用鉤槍挑其甲,乃僕棺中;又一人斬之,首重十八斤。持以示城下兵,皆跪求首級;將屍擲下,取去縫合,掛孝三日,設醮城下招魂。有六人服紅箭衣跪拜,城上炮發,悉被傷害。劉良佐百計勸降,城中遣四人出議;良佐厚待之,約曰:「豎了「順民」旗,薙頭數十周行城上,即退兵矣。」一人先還報。三人後去,各送十金;及還白應元竟匿饋銀事。

  次日,四城立「順民」旗;忽城下呼曰:「昨先回一相公,尚未有銀,特送至此。」城中聞之,疑三人為間,即殺之。且內有不願降者,於是拔「順民」旗,複豎「大明」旗,守之如故。攻城日急,內外殺傷相當;然江民晝夜拒戰,亦甚疲矣。平日攻城,城壞,夜半修訖;城外驚以為神。是時城中益急,人人有必死之志。中秋,家家暢飲,如生祭然。

  十九日,貝勒統兵至,巡城下者三;複登君山望之,謂左右曰:「此城舟形也,南首北尾;若攻南北,必不破。惟攻其中,則破矣。」收沿城民家鍋鐵,鑄彈子重二十斤納大炮中,用長竹籠盛炮。

  二十日,鼓吹前導,炮手披紅;限三日內破城。在南門側發炮,石泥俱碎;城崩,遂不可修。眾困憊已甚,計無所出,待死而已。陳明遇不由階級,從泥堆走上城;燃火發炮,擊死大兵亦眾。東、西、南三門堅守,而北門一堡人獨少;貝勒舁大炮君山下,八月二十日二更後以大炮連擊,城墮。複雨,遂左右兩路發炮不止,多置鐵石。惟中路一炮止有狼煙,不納鐵石,幹響而不傷人;煙漫障天,咫尺不辨。守者謂炮聲霹靂,兵難遽入;不知竟由中路黑煙內突入,躍馬城上大射,守者潰散,城遂陷。須臾,大兵俱集;恐有伏,立視半日。至午後,城中大沸,遂下。有少年五百人相謂曰:「總是一死!」搏戰于安利橋,殺傷甚眾,力盡而敗;河長三十餘丈,積屍與橋齊。殺至夜,始收兵;屍骸滿道,家無虛井。凡三日止。

  十二、三歲童子不殺。有一四眼井,死者如市。一人趨下,後有壯者提起謂之曰:「讓我先下。」壯者死而提起者反生,亦數也。觀音寺後華嚴庵(即毛公祠),有三人避于韋馱頭上天花板內;兵以槍刺之而去,得免。有一人趨佛殿隱處,已有一人在內;已而複一人至,三人同匿。至第三日,餓不可忍,一人有生米一掬,出而均分。時大雨,伸手受簷水和米而飲,得不死。有兄弟二人持槍隱衖中曲處,對立;兵不知直入,兄刺僕之,弟拽去。後兵繼至,複如前法,凡殺十六人。適一兵繼進,望見前兵被殺,走出;引十余人並進。遂走屋上,被執殺之。

  閻應元在南門顧振東家,自刎。有黃爾錫與之善,見其佩刀一,右手刺心,仰死庭中。黃欲殮之,適兵至,棄而走;後稍定,覓其屍,失所在矣。邑人義之,為立廟祠焉。大清兵入,肅然起敬。

  戚勳字石屏,青暘鄉人。合門自焚;題壁曰:「大明中書舍人戚勳合門殉節處。」大清兵趨進,見紗幘紅袍仰臥于地,蓋灰影也。覺陰風凜烈,懼而返走。

  程璧見勢急,假乞師出城,故免。

  有一家母子二人,城破,其子避於觀音寺大鐘內;上以繩懸系,下踏一橫板。及夜走歸,與母寢;未明,直趨入鐘內。如此兩日夜矣;至第三夜歸,對母大哭:「吾今日死矣!」母問故?子曰:「前兩夜,神至寺內點死者姓名,不及我;昨夕已呼我名在內矣,故知必死。」是夜,同母宿於家酣寢;及覺,已天明矣。踉蹌欲趨寺,適遇大清兵,果被殺。

  有一書吏,與孔縣丞善。孔升湖州為知縣,攜吏為主文。在署中,夢神謂之曰:「汝是六萬七千數內人,何不速歸!」既覺,不解所謂。請歸,孔留之;複夢亡祖語,亦然。會孔物故,星馳歸。時江陰適起兵,將閉城矣,意欲出城;其父罵曰:「不孝子,去我而之外耶?」複欲送母出城,亦不聽。吏以父母家口在城,不得已而止。後合門遇難,果符前夢。

  《江陰野史》雲:「有明之季,士林無羞惡之心:居高官、享重名,以蒙面乞憐為得意;而封疆大帥,無不反戈內向。獨陳、閻二典史,乃於一城見義;向使守京口如是,則江南不至拱手獻人矣。時為之語曰:「八十日戴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六萬人同心死義,存大明三百里江山」。」

  次年正月朔,合城百姓無一人不披麻者,慘甚!及十一月十一日,江陰複糾眾,不克而走。撫臣土國寶欲屠之,賴劉知縣不從,指名擒獲;一邑遂安。

  當攻城急時,鄉民為奴僕者勾結數百千人,問本主索文書;稍遲則殺之,焚其室廬。凡祝塘、琉璜、暘祁等處,莫不皆然;人人畏懼。暘祁徐亮工,崇禎庚辰欽賜進士;被奴殺死。妻與三子諸生,俱遇害;獨季子汝聰遁免。未幾事平,為主者亦多擒僕甘心焉。故令馮士仁,蜀人,寓居琉璜;鄉兵起,有張姓以舊時被笞十五板,至持斧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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