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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一案


  乙酉三月甲申朔,皇太子至自金華,從石城門入,送止興善寺。蓋東宮舊豎李繼周密奉禦劄,禮迎之至也。先是,吳三桂擁太子離永平,檄中外臣民:將奉入京即位。至榆河,陰逸之民間,使人導入皇姑寺。太監高起潛奔西山,太子自詣之;遂同至天津,浮海而南。八月,抵淮上;聞定王之沉,懼弗敢留,前至揚州。起潛訪的中朝之旨,欲加弑害;其侄鴻臚序班夢箕義不可,挾之渡江,因棲于蘇,複轉于杭。太子不堪羈旅,漸露貴倨之色;於元夕觀燈浩歎,遂為路人所竊指。夢箕懼禍及己,乃赴京密奏,並密啟于士英;於是遣內豎李繼周持禦劄召之。繼周至杭,聞已詣金華,即往覓之;乃跪曰:「奴婢叩小爺頭。」太子云:「我認得汝,但遺忘姓氏。」繼周以告;且云:「奉新皇爺旨,迎接小爺進京。」太子云:「迎我進京,讓皇帝與我做否?」繼周云:「此事奴婢不知。」遂呈禦劄。時金華諸臣聞之,俱朝見饋禮。越二日,開舟至杭;撫臣張秉貞來朝,與文武百官導之而過。繼周進京,先白士英,隨奏宏光。時太子止石城門外,上複使北京張、王兩內豎覘之;且迎之入城,權居興善寺。二豎一見太子,即抱足大慟;見天寒衣薄,各解衣以進。上聞之,大怒曰:「真假未辨,何得便爾!太子即真,讓位與否,尚須吾意。這廝敢如此!」遂掠二豎俱死,繼周亦賜酖死。都人初聞青宮至,踴躍趨謁;文武官投職名帖者絡繹不絕。最後,督營太監盧九德至;正視,一時難辨。太子呵之曰:「盧九德!汝何不叩首?」盧不覺叩頭曰:「奴婢無禮。」太子曰:「汝隔幾時,肥胖至此;可見在南京受用。」盧複叩頭曰:「小爺保重!」觳觫辭出;與眾曰:「我未嘗伏侍東宮,如何裡此;看來有些相像,卻認不真。」隨戒營兵曰:「吾等好好守視!真太子自應護衛;即假者,亦非小小神棍,須防逸去!」尋有旨諭文武官,不許私謁。自此,眾不得見。中夜,移太子于大內。

  三月初三日(丙戌),阮大鋮自江北馳密書于士英;士英密奏,請以太子及從行二人俱下中城兵馬司獄;遂捕高成、穆虎,夜更余肩輿太子入中城獄。時已大醉,獄中有大圈椅,坐其上即睡去。黎明,太子甫醒,見副兵馬侍側,問何人?以官對。太子曰:「汝去,我睡未足。」良久,問兵馬曰:「汝何以不去?」兵馬曰:「應在此伺候。」又問:「此何地?」曰:「公所。」又問:「紛紛者何?」曰:「行路人。」問:「何故皆藍縷?」兵馬未及答,太子曰:「我知之矣!」兵馬以錢一串置幾上,曰:「恐爺要用。」太子命徹去;兵馬曰:「恐要買物。」太子頷之,令撩之壁間;曰:「你自去!」方出,頃之,校尉四人至前,叩頭曰:「校尉伏侍爺的。」太子指壁間錢曰:「持去買香燭來!余錢可四人分之。」香燭至,太子即燃火間南北向再拜,大呼「太祖高皇帝、皇考皇帝!」複再叩首,號泣數聲,拭淚就坐,飲泣不已;滿獄為之淒然。

  楊瑞甫,無錫人;時為校尉,監視太子于獄中。太子語之曰:「昔賊破北京,予趨出欲南走,時賊恐上南行,俱嚴兵堵截,無些子隙處;東、北二面亦然。獨正西一路為賊巢窟,賊之來處兵眾稍疏,予遂西走,終日不得食,晚宿野舍開浴堂家。及明,複走。自北七日不食,轉而南,遂止于高夢箕家」(邑人口述)

  初五日(戊子),兵科戴英奏:「王之明假冒太子,請多官會審。」先是,楊維垣颺言於眾曰:「駙馬王昺侄孫王之明之貌,甚類太子。」莫即襲其言入奏。初六日(己醜),會審太子于大明門外。上先召中允劉正宗、李景濂入武英殿,諭之曰:「太子若真,將何容朕!卿等舊講官,宜細認的。」正宗曰:「恐太子未能來此,臣當以說窮之,使無遁辭。」上悅。群臣先後至識所,太子東向踞坐,人尚不敢以囚禮待之。一官置禁城圖於前,問之;曰:「此北京宮殿也。」指承華宮曰:「此我所居」;指坤甯宮曰:「此我娘娘所居。」一官前問曰:「公主今何在?」曰:「不知,想必死矣!」一官問:「公主同宮女叩周國舅門。」太子曰:「同宮女叩周國舅門者,即我也。」劉正宗前曰:「我是講官,汝識否?」太子一視,不答;問以講所?曰:「文華殿。」問仿何書?曰:「詩句。」問寫幾行?曰:「寫十行。」問講讀先後?曰:「忘之矣。」正宗更多其詞以折之,太子笑而不應;曰:「汝以為偽,即偽可耳。我原不想與皇伯奪做皇帝。」諸臣無如何,仍以肩輿送入獄中。正宗遂奏:「眉目全不相似。所言講所、仿書悉誤。」時諸內侍皆謂非妄,特劫於上威,莫敢相剖;主以柄臣、和以講幄如出一口,中外悲之。兵科戴英奏:「王之明假冒太子,質以先帝曾攜之中左門而不答,問以嘉定伯姓名不答。其偽無疑!然稚年何能辦此,必有大奸人挾為奇貨;務在根究,宜敕法司嚴訊。」

  《遺聞》云:「昔先帝攜太子在中左門鞫吳昌時,故戴英問曰;「先帝親鞫吳昌時於廷,東宮立何地?」對曰:「誰吳昌時?」英乃詰之曰:「汝是詐冒。以實告,當救汝!」即跪請救命。授以紙筆,供稱:「高陽人王之明,系駙馬王昺之侄孫。家破南奔,遇高夢箕家人穆虎,教以詐冒東宮。」王鐸等面奏狀,宏光流涕曰:「朕未有子,東宮若真,即東宮矣!」至初八日,集文武百官、舉監、生員、耆老于午門外鞫之,夢箕、穆虎具服如之明言。下之明刑部獄;而京師士民謬以太子為非偽也。」此與他書所載大異。據此,則太子的系假冒矣。自供既明,即當如大悲棄市;何須屢次再審,獄久不決也?此非信史可知。

  初七日(庚寅),有內官以密疏勸上曰:「東宮足骱異于常形,每骱則雙;莫之能誣。」上令盧九德持至馬士英寓商之。士英答疏云:「臣病在寓,皇上以豎臣密疏示臣,臣細閱之,其言雖是而疑處甚多。既為東宮,幸脫虎口,不即到官說明,卻走紹興:可疑一也。東宮厚質凝重,此人機變百出:可疑二也。公主現在周奎家,而雲已死:可疑三也。左懋第在北,北亦有假太子事;懋第密書貽蔡奕琛,今奕琛抄騰進覽。是太子不死于賊,即死於清矣。原日講官方拱乾在刑部獄,密諭來廷辨之。如其假冒,當付法司,與臣民共見而棄之。如其東宮,則祈取入深宮,留養別院;不可分封於外,以啟奸人之心。」刑部嚴訊穆虎、高成,五毒備至,誓死不承假冒。穆虎云:「我家主是忠臣,直言奏聞,一字非謬;我等何得畏死背義!」法司氣奪。夢箕複上書自明;並逮治之。

  初八日(辛卯),複會審太子于午門。呼拱乾在刑部獄;是晨張捷坐刑部尚書高倬家,以名帖召之至。捷曰:「先生恭喜!此番不惟釋罪,且可以不次超擢,全在先生一言耳。」拱乾唯唯。既謁門,百官集定。各役喝太子跪,太子仍前面西蹲倨。眾擁拱乾前,王鐸指示太子曰:「此何人?」太子一見,即雲「方先生在。」拱乾懼,即退入人後,不敢複前,亦不敢言真偽。張孫振曰:「汝是王之明!」太子曰:「我南來,從不曾自己說是太子。你等不認罷了,何必改易姓名?」又曰:「李繼周持皇伯諭帖來招我,非我自來者。」又曰:「你等不嘗立皇考之朝乎!何一旦蒙面至此?」眾官竊竊,有赧者、有恨者,莫之敢決。最後,王鐸前曰:「千假萬假,總是一假。是我一人承任,不必再審!」叱送還獄。應天府官蔡某自朝審出,人問雲何?蔡云:「即非真太子,亦是久熟朝內事者。」旁一官云:「汝此言,明日即棄官矣!」自後朝臣不復有敢稱太子者。京中謠曰:「若辨太子詐,射人先射馬;若要太子強,擒賊先擒王」(一云:審時太子云:「我南來,從不曾說自已東宮;你不認罷了,何必改易姓名?」刑部尚書高倬、給事戴英齊聲皆云:「既認王之明,何須再問?亦不必動刑。回奏便了」)

  穆虎真義士,馬、王輩不如僕隸遠矣!

  看太子語,原未嘗自認王之明;乃高、戴齊聲做作上去,眾耳眾目何在,而有掩盜鼠狗之說;小人真可笑也。至王鐸身為大臣,敢雲「承任」;真鄙夫、妄人也哉!

  初九日(壬辰),中允李景濂奏云:「太子的系假冒,閣臣王鐸再加質問,使之供吐姓名。」都察院粘示通衢:「王之明假冒太子。」

  十四日(丁酉),諭刑部:「穆虎若非奸人,豈敢挾王之明冒認東宮?正月、二月,所成何局?往閩、往楚,欲幹何事?豈高夢箕一人所辦!主使附逆,實繁有徒。著法司窮究!」蓋士英意在薑曰廣輩,故嚴旨究問。黃得功上言:「東宮未必假冒,各官逢迎,不知的系何人、辨明何人,定為奸偽。先帝之子,即陛下之子;未有不明不白,付之刑獄。混然雷同,將人臣之義謂何?恐在廷諸臣諂徇者多、抗顏者少,即明白認識,亦誰敢出頭取禍乎!」有旨:「王之明假冒系親口供吐,有何逢迎?不必懸揣過慮!」

  十五日(戊戌),複會審太子于朝。左都李沾先令校尉私戒太子,必須直言某。及審時,沾呼「王之明」;不應。喝問何不應?太子曰:「何不呼明之王!」沾喝上拶,太子號呼皇天上帝,聲徹於內。士英傳催放拶;沾複好言問之。太子曰:「汝令校尉囑我,校尉自能言之;何必我言。前日追者何處,追者自知;何必問我!」高倬見其言急切,令扶出。將出朝,舊東宮伴讀邱致中捧持大慟。上聞,即令擒下,發鎮撫司嚴訊。有題詩於皇城曰:「百神護蹕賊中來,會見前星閉後開;海上扶蘇原未死,獄中病已又奚猜!安危定自關宗社,忠義何曾到鼎台!烈烈大行何處遇,普天空向棘圜哀!」馮可宗即訊高夢箕,夢箕列述自北來來歷甚詳,假冒欺隱至死不承;爰書故久未定。禦史陳以瑞奏:「愚民觀聽易惑,故道路籍籍,皆以諸臣有意傾先帝之血胤。」有旨:「將王之明好生護養,勿驟加刑,以招民謗。俟正告天下,愚夫愚婦皆已明白,然後申法。」

  李沾喝拶,與禽獸何異!夢箕至死不認,烈丈夫也。陳以瑞一疏,可雲婉而直。

  三月二十三日(丙午),劉良佐疏言:「王之明、童氏兩案,未協輿論。懇求曲全兩朝彝倫,毋貽天下後世口實!」有旨:「童氏妖婦,冒認結髮。據供,系某陵王宮人,尚未悉真偽。王之明系駙馬王昺之侄孫,避難南來,與夢箕家人穆虎沿途狎眤,冒認東宮,妄圖不軌,正在嚴究。朕與先帝素無嫌怨,不得已從群臣之請,勉承重奇;豈有利天下之心,毒害其血胤!舉朝文武,誰非先帝舊臣、誰不如卿,肯昧心至此!法司官即將兩案刊佈,以息群疑。」

  二十八日(辛亥),左良玉具疏,請保全東宮,以安臣民之心。謂「東宮之來,吳三桂實有符驗,史可法明知之而不敢言;此豈大臣之道!滿朝諸臣,但知逢君,不惜大體。前者李賊逆亂,尚錫王封,不忍遽加刑害;何至一家,反視為仇?明知窮究並無別情,必欲輾轉誅求,遂使皇上忘屋烏之德、臣下絕委裘之義!普天同怨,皇上獨與二、三奸臣保守天下,無是理也!親親而仁民,願皇上省之!」有旨:「東宮果真,當不失王封。但王之明被穆虎使冒太子,正在根究奸黨。其吳三桂、史可法等語,必系訛傳。法司將審明節略,宣諭該藩。」

  四月初一日(癸醜),工部侍郎何楷奏:「鎮臣疏東宮甚明。」有旨:「此疏豈可流傳,必非鎮臣之意,令提塘官立行追毀;敢有鼓煽者,兵部立擒正法!」

  初二日(甲寅),湖廣巡撫何騰蛟疏言:「太子到南,何人奏聞?何人物色?既召至京,馬士英何以獨知其偽?既是王昺之侄孫,何人舉發?內官公侯多北來之人,何無一人確認,而泛雲自供?夢箕前後二疏,何以不發抄傳?明旨愈宣,則臣下愈惑。此事關天下萬世是非,不可不慎!」有旨:「王之明自供甚明,百官士民萬目昭然,不日即將口詞章疏刊行。何騰蛟不必滋擾!」

  十三日(乙丑),禦史張兆熊奏:「偽太子一案,謗議遍處沸騰。」上命即將口詞章疏連夜速刻,即付詔使逐郡宣佈。

  十六日(戊辰),袁繼鹹奏:「良玉舉兵東下,請赦太子以遏止之!」有旨:「王之明的系假冒,如果先帝遺體,朕豈無慈愛?人臣何即稱兵犯闕!繼咸身為大臣兼擁兵眾,如何說不能堵止!」又《編年》云:「江督袁繼鹹疏言:「太子居移氣養,必非外間兒童所能假襲。王昺原系富族,且高陽未聞屠害,豈無父兄群從,何事隻身流轉到南?既走紹興,于朝廷有何關係,遣人蹤跡召來?詐冒從何而起?望陛下勿信偏詞,使一人免向隅之悲,則宇宙亨蕩平之福矣。」有旨:「王之明不刑自認,高夢箕、穆虎合口輸情。諸臣無端過疑,何視朕太薄、視廷臣太淺!繼咸身為大臣,不得過聽訛言,別生臆揣」!」

  十七日(己巳),史可法恭請召見,面言東宮處分,以息群囂。有旨:「西警方急,卿專心料理;待奏凱後見。」可法歎曰:「「奏凱」二字,談何容易!誠如上所言,面君不知何日矣!」

  不要史公回京,其事便有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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