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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定向《天臺論學語》


  孔、孟之學,真實費而隱。宋學未脫二氏蹊徑者,以其隱而隱也。嘗謂惠能雲:「『本來無一物』,此是又有無一物者在。如孔子雲『泛愛眾而親仁』,顏子『若虛』,『若無』,『犯而不校』,如此方是無一物。」此類何等顯,其實何等微。宋儒多隻說向入微處,終是未脫見耳。

  兄之文似輸卻陽明一著。陽明把筆時,卻是不曾要好,兄尚有要好心在也。遷《史》之文,亦是無意要好,班固便要好,浸淫至於六朝,只是要好極耳。(《與胡廬山》)

  夫與百姓同然處,吾党何能加得些子?惟是百姓日用不知耳。日用處,聖人原與百姓同,其所用處,聖人自與百姓異。區區所謂擇術者,非能有效于百姓日用之外也,意于百姓日用者,而辨所用耳。

  世之言道,譬之以管窺天者,第知一隙之為天,不知觸處皆天也。亦有知觸處之皆天者,而耽虛執見,不自反身理會視聽言動之皆天也。或有知視聽言動之皆天者,而乃鹵莽恣睢,不知視聽言動之禮之為天則也。

  竊詳彼教,大端以寂滅滅己處為宗。吾孔、孟之教,惟以此不容已之仁根為宗耳。聖人之尋常日用,經世宰物,何亦非此不容已者為之乎?然即此不容已之仁根,莫致莫為,原自虛無中來,不容著見,著見便自是兩截矣。聖人以此立教,使人由之,不使知之。如宰我短喪,夫子第即其不安處省之。墨氏薄葬,孟子第原其顙有泚處省之。至其所以不安處,其顙所以有泚處,非不欲使知,不可加知也。(以上。《與焦弱侯》)

  聖人之道,由無達有;聖人之教,因粗顯精。(《與周柳塘》)

  廿年前,曾解《盡心章》雲:「學者須從心體盡頭處了徹,使知性之真體,原是無思無為,便知上天之載,原是無聲無臭,渾然一貫矣。」所謂心體盡頭處者,蓋昔人所謂思慮未起,鬼神不知,不睹不聞處也。近來自省於人倫日用,多少不盡分處,乃語學者雲:「吾人能于子臣弟友,不輕放過,務實盡其心者,是其性真之不容自已也。性真之不容自已,原是天命之於穆不已,非情緣也。故實能盡心,而知性知天,一齊了徹矣。」

  近溪安身立命處是無念,餘所謂心體盡頭處是也。其日用受享提掇人處,只是自然生機,餘所謂心體不容自己處是也。蓋無念之生機,乃是天體;天體之生機,即是無念,原是一貫。說到此處,難著言詮,只好默契靈識耳。

  橫渠曰:「聚亦吾體,散亦吾體。」是生死無分別也。明道曰:「萬物為一體。」是人我無分別也。然夫子曰:「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又曰:「非禮勿視聽言動。」孟子曰:「親其兄之子,為若鄰之赤子乎?」此則分別而實則不分別也。何者?此則自然之真機,非緣名義道理而生分別者。

  知是隨身貨,知尤是行之妙。

  柳塘雲:「念之不動者為性。」蓋既雲念矣,而中又有不動者在,疑二之矣。

  來教雲:「性無得失,無是非。」誠然,顧念之萌於欲也,寧無邪正乎?念之生於見也,甯無偏全乎?學者從念上研幾,閑邪祛偏,亦是複性實功,似未可破除。如足下教旨,只從性上辨迷悟,則誠為直截真詮,得上乘矣。(《與楊複所》)

  知至至之,則不識不知,無聲無臭者,此其顯現。知終終之,則開物成務,日用雲為者,此其真宰。

  定宇雲:「知是知非之知,是以照為明。」誠然,夫照從何生?孟子曰:「日月有明,容光必照。」因明生照,由照探明,原是一貫,非判然兩截也。今謂以照為明,相去千里,提掇似太重矣。(《與王龍溪》)

  余惟反之本心不容已者,雖欲堅忍無為,若有所使而不能;反之本心不自安者,雖欲任放敢為,若有所制而不敢。是則膚淺之綱領,惟求其不失本心而已矣。(《與李卓吾》)

  昔大洲雲:「只要眼明,不貴踐履。」餘則曰:「眼孔易開,骨根難換。公所取人者眼孔,餘所取人者全在骨根。」

  學悟主腦,則才識氣魄皆道之用;主腦未徹,則才識氣魄俱道之障也。昔富鄭公中年居洛時,為堯夫所激發,所得益深,曾有書雲:「某不遇,某不過一村漢耳。」念庵曾對人言:「某四十年前,蓋濫俗人。」鄭公初年立朝,風節震耀一時,而自謂一村漢,則其所以求不村不俗者,必有所在矣。(《與胡杞泉》)

  此學只是自己大發願心,真真切切肯求,便日進而不自知矣。蓋只此肯求,便是道了。求得自己漸漸有些滋味,自家放歇不下,便是得了。(《與周少魯》)

  今之學者,談說在一處,行事在一處,本體工夫在一處,天下國家民物在一處,世道寥寥,更無倚靠。凡道之不可與愚夫愚婦知能,不可以對造化通民物者,皆邪說亂道也。蓋費中隱。常中妙,粗淺中之精微,本是孔、孟萬古不易正脈,但非實是撐天拄地,拚身忘家,逼真發學孔子之願者,未易信此。(《與喬戶部》)

  三代以降,學術分裂,高者虛無,卑者繁縟,夫子出而單提為仁之宗。仁者,人也,欲人反求而得其所以為人者。戰國功利之習,權謀術數,孟子出而又提一義,使知羞惡而有所不為。六朝以下,清虛任放,決裂名教,宋儒出而提掇主敬之旨。主敬,禮也。其後日趨於格式形跡,真機埋沒,陽明出而提掇良知之旨。良知,智也。由仁而義而禮而智,各舉其重,實則一貫也。今為致知之學者,又以意識見解承當,崇虛耽無。思以救之,宜莫如信,引其影響,歸之實地。(《示諸生》)

  古聖賢之悟,只悟得自己不足,是故若無若虛,子臣弟友,悟得不能盡。今世學者所悟,只增得一番虛知見,添得一種浮氣耳。大人通天下為一身,吾人只苦不識自家這個真身,懵懵世生,即令百歲,枉死耳。聖人苦心破口,說個格物,格物即求仁之別名也。仁者,人也,識仁,便是識得此身面目。(《答唐元卿》)

  近溪一日立白下大中橋,睹往過來續者,儦儦侁侁,因揩示同志曰:「試觀此千百萬人者,同此步趨,同此來往。細細觀之,人人一步一趨,無少差失,個個分分明明,未見跌撞。性體如此廣大,又如此精微,可默識矣。」一友曰:「否,否,此情識也。如此論性,相隔遠矣。」有述以問余,餘曰:「亡者東走,追者亦東走,走者同而所以走則異也。茲來往橋上者,或訪友親師,或貿遷交易,或傍花隨柳,或至淫蕩邪辟者,謾謂一切皆是,此則默識之未真也。若以近溪此示為情識,而別求所為無上妙理,是舍時行物生以言天,外視聽言動以求仁,非一貫之旨。(《與同志》)

  (此原不論往來之人,只是見吾性體無往不是。若一分別,便是情識,如鳶飛魚躍,亦可分別否?天臺此言,還未見性。)

  胡清虛,浙之義烏人。初為陳大參門子,以惡瘡逐出。倚一道人,率之游匡廬、終南,遂有所得。浙中士紳翕然宗之,陶念齋、王龍溪俱納贄受教。晚與近溪及其二子游廣東曹溪,至肇慶,近溪長子病死,次子痛其兄,爇香掌上,灼爛而死,清虛亦死。

  鄧豁渠言:「常住真心,與後天不相聯屬。」此極邪之說。近日談禪者,百般病症,皆由此。蓋心事判,內外歧,孟子所雲「離」,明道所雲「兩截」者是也。(《與子健》)

  心體廣大神妙,豈可把捉幽囚於腔子方寸地?其曰「求」,即求以學也。學,覺也。又曰「學以聚之」,惟學則聚矣。此心之放,以昏昧而放也。一覺焉,則觸目而是,何在非心?此心之失,以放逸而失也。一覺焉,則隨在皆心,何有於放?

  人心未交於感也,湛然虛耳,何俟於洗?而亦何容於洗也?自知識起,而吉凶悔吝之感生,是故憂患攻取,憧憧往來,而虛者汩矣。聖人示之以蔔筮之法,使人之於感也,知識不用歸於其天,而憂悔攻取,相忘於無朕之中,其洗心也,不已妙歟!

  吾人合下反身默識,心又何心?惟此視聽言動所以然處,便是此心發竅處也。此心發竅處,便是天地之心之發竅處也。

  知體透露出頭,不為聲色臭味埋沒,方能率令得耳目口鼻,使視聽言動各循其則,此即出世而後能經世也。

  子游疑子夏只在儀節上教人,不令識本體,此初悟時語也。子夏以本末原是一貫,即草木之根與杪,原非兩截,故使從灑掃應對上收攝精神,漸使自悟,此悟後語也。

  反身內觀,一無所有,唯此些子炯然在此,始信人之所為人者,唯此明哲體耳。此體透徹,此身乃為我有,不然身且不得而有,保此軀殼何用?

  聖人一生,汲汲皇皇,惟求無添所生,不求出離生死。

  楊太宰博謂餘曰:「吾嘗接遇僚屬,視其色若有隔礙然者,反而自省曰:『是必吾中有閡,而施之者倨也。』吾慮下之,而色思溫焉,徐觀彼色,亦因以易,而神情融洽矣。」由是以觀,外者內之符,而人者己之鑒。

  孟子所以不動心者,原所由之路徑與世人殊也。使孟子所學在事功一路,欲建王霸之業,則須據卿相之位,乃能操得致之權也。顧心一系於卿相之位,則得失毀譽交戰於前,雖欲強勉不動,不亦難乎?孟子生平,惟學孔子一路,則不藉名位,不倚功能,仕固可,止亦可,久固可,速亦可。譬之行者,日緩步于康莊,東西南北,惟其所適,即有颶風巨浪,傾檣摧楫,心何由動哉!

  學有三關,近世在聞識上研窮以為知,在格式上修檢以為行,此不知即心即道也。反觀近?者,又多耽虛執見,此不知即事即心也。事故皆心也,顧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心剖判於此,事亦剖判於此,事剖判於此,人亦剖判於此矣。學孔子之學,猶業巫函之術者也,不必別為制心之功,未有不仁者矣。舍孔子之術以為學,雖均之為仁,有不容不墮於矢匠之術者矣。故其究也慎術。

  至善即本來無物處也,知此乃能親民。人之不親,皆由中有物耳,故先知止。

  朝紳日趨闕下,不勝疲苦,問節勞之術于方士,方士曰:「第時時默識己身如天大,則自不勞矣。」

  魏中丞與餘入朝,餘謂之曰:「常時入朝,獨行到覺勞,與友同行,則勞頓減,與同志同行,則勞益減,何以故?」中丞曰:「人己原是相通。」

  人而名之曰人,以仁也。人而去仁,則耳目口鼻儼然人也,而實非人矣。惡乎成名,謂其無以成人之名也。

  「溫故知新」之故,即孟子所雲「天下之言性則故而已」之故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非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故曰故。溫者,反之本心,而尋繹溫養之謂也。夫一反之固有之性而求之,即心有餘師。

  獨夫夜行空穀中,未免惴惴心動,五尺童子隨其後,則帖然。厝一星於寒灰則滅,群火在盆中,可以竟夜。觀此,則以友輔仁可識矣。

  人為習氣所移,多好放逸,時一自警策,便是禮。人為情欲所梏,多致抑鬱,時一自舒暢,便是樂。

  自性之根蒂而言,原無聲臭者曰命;自命之流行而言,原自不已者曰性。口味目色耳聲是人之生機,使口不知味,目不辨色,耳不聞聲,便是死人,安得不謂之性?然則窮到根蒂上,此等俱從無生,故立命處,色聲臭味不能染著;合命處,方是真性也。仁義禮智天道,更何聲臭可言?故謂之曰命。然既落著父子君臣身上來,便已降在衷了,故忠孝之心自不容已。非無形跡可見,合性處方是命也。

  今人乍見孺子入井,怵惕惻隱之心,動處即是天根,歸原處即是月窟;才參和納交要譽惡聲意思,便是人根鬼窟矣。吾人應用紜為動作食息,孰非此根此窟用事?俗人懵懵,日用不知,而賢智者又添一番意識見解,起爐作灶,千條萬緒,頓令此根不得生生,此窟不得潔淨,齷齪幽暗,吃苦一生,更無些子受用。所以賢智之過,與愚不肖等也。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生生之理,原是如此。即欲掙上尋空寂,自是不容已,如何上得去?即欲褪下恣情欲,自是不自安,如何下得來?

  吾人于一日十二時中,精神志意皆有安頓處,方有進步處。

  吾人真真切切為己,雖僕廝隸胥,皆有可取處,皆有長益我處。若放下自己,只求別人,賢人君子,皆不免指摘。

  不作好,不作惡,平平蕩蕩,觸目皆是,此吾人原來本體,與百姓日用同然者也。

  只此無聲無臭,是為真常,凡涉色象名號者,卒歸消滅。只此不為不欲,是為本心,凡務闊大放散者,終墮坑塹。

  天地間大之治亂興衰,生死成敗,小之稱譏贊毀,升沉得喪,皆相對待。然有對之中,故有無對者以主宰其上,吾人若渾在有對中,未免為造化輪轉。

  人只是換這一副心腸,人情事變,原與俗人一樣。

  今人倒是不為學的,處事倒安妥,反是一種為學的人,才遇些小事,便處得過當。此何以故?只是著了些意思,不曉得堯、舜與人同耳。

  問:「有不善未嘗不知,這不善處,顏子與吾人還同否?」曰:「不同。如鄉黨自好之人,發言舉事一不當,也會知得。又如做官的人,在上官處稍失禮,亦會知得。顏子要學舜,有不如舜處,即算做不善。」

  問:「夫子賢于堯、舜?」曰:「試觀吾輩今日朋友,還是享用孔子的,還是享用堯、舜的?」

  「精一執中」,實是淺近道理,堯、舜一心在安天下,如何粗得一些?如何夾雜得一些?此便是堯、舜精一。農夫一念在播種,便是有農夫之精一。商賈一念在求利,便自有商賈之精一。但其精神安頓處不同。

  治天下在用人,然自己眼不明,不會知人,如何能用人?

  一友問「予盡修行,然畢竟不聞道。」曰:「修行矣,更聞甚道?孔子所求乎子臣弟友,咸曰未能,今子能之,又更何學?」其友有省。

  良知隨事皆然,須用在欲明明德於天下上,則知乃光大。

  (此誤認知識為良知也。知即明德,若言明德須用在明德上,無乃床上之床乎?)

  吉水諸公之學,大率不欲享用現成良知,別尋主宰。此亦懲冒認良知、猖狂自恣者之過耳。良知若非現成,又豈有造作良知者乎?予嘗謂良知如靈魂然,顧投胎何如?如骨根不正,至於猖狂自恣,非良知之罪也。亦如靈魂投胎時,所遇則然耳。(以上《劉調父述言》)

  泰和王篤庵問「虛字難彀手」。曰:「吾二十年前曾作致虛工夫,一起坐,一語默,無不放虛字在胸中。自覺工夫不疏,眼前見人皆散漫不用工,頗有輕世自賢之心。一日忽省曰:『此卻是致實,何曾致虛?』因悟顏子之問寡問不能,舜之好問好察,乃真虛也。」

  問「明體難得到手」。曰:「某為禦史出巡,值天暑,一指揮扶轎,見其不耐勞,許之乘馬。其後指揮隨他禦史,竟中渴而死。即此一事觀之,明體一存,可以為人立命。區區守明覺於一腔,亦複何益?」問「三自反之學,臨境實難」。曰:「但看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數語,是何等志願,所以肯自反。今人身子願是鄉人,所以要與鄉人相挍。」

  陸五台問:「三聖人同處,孟子言之詳矣。至孔子所以異處,異竟何在?」曰:」孔子只是見得己與聖人同處,亦與凡人同,故以此學,即以此教,要使人人皆如此耳。」(以上《蘭舟雜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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