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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汝芳語錄(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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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今若全放下,則與常人何異?」曰:「無以異也。」曰:「既無以異,則何以謂之聖學也?」曰:「聖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聖人而不肯安心者也。故聖人即是常人,以其自明,故即常人而名為聖人矣;常人本是聖人,因其自昧,故本聖人而卒為常人矣。」 諸友靜坐,寂然無嘩,將有欲發問者,羅子止之。良久,語之曰:「當此靜默之時,澄慮反求:如平時躁動,今覺凝定;平時昏昧,今覺虛朗;平時怠散,今覺整肅。使此心良知,炯炯光徹,則人人坐間,各抱一明鏡於懷中,卻請諸子將自己頭面對鏡觀照,若心事端莊,則如冠裳濟楚,意態自然精明;若念頭塵俗,則蓬頭垢面,不待旁觀者恥笑,而自心惶恐,又何能頃刻安耶?」曰:「三自反可是照鏡否?」曰:「此個鏡子,與生俱生,不待人照而常自照,人纖毫瞞他不過。故不忠不仁,亦是當初自己放過。自反者,反其不應放過而然,非曰其始不知,後因反己乃知也。」曰:「吾儕工夫,安能使其常不放過耶?」曰:「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誰肯蓬頭垢面以度朝夕耶?」 一廣文自敘平生為學,已能知性。羅子問:「君於此時,可與聖人一般否?」曰:「如此說則不敢。」曰:「既知是性,豈又與聖人不似一般?」曰:「吾性與聖一般,此是從赤子胞胎時說。若孩提稍有知識,已去聖遠矣。故吾儕今日只合時時照管本心,事事歸依本性,久則聖賢乃可希望。」時方飲茶遜讓,羅子執茶甌問曰:「君言照管歸依,俱是恭敬持甌之事,今且未見甌面,安得遽論持甌恭謹也?」曰:「我於甌子,也曾見來,也曾持來,但有時見,有時不見,有時持,有時忘記持,不能如聖人之?常不失耳。」曰:「此個性,只合把甌子作譬,原卻不即是甌子。甌子則有見有不見,而性則無不見也。甌子則有持有不持,而性則原不待持也。不觀《中庸》說『率性謂道,道不可須臾離』,今雲見持不得?常,則是可以離矣。可離則所見所持原非是性。」曰:「此性各在。當人稍有識者,誰不能知,況用功於此者乎?」曰:「君言知性,如是之易!此性之所以難知也,孟子之論知性,必先之以盡心。苟心不能盡,則性不可知也。知性則知天,故天未深知,則性亦未可為知也。君試反而思之,前日工夫,果能既竭其心思乎?今時受用,果能知天地之化育乎?若果知時,便骨肉皮毛,渾身透亮,河山草樹,大地回春,安有見不能常持、不能久之弊?苟仍是舊日境界,我知其必然未曾知也。」廣文沉思,未有以應。 童子捧茶方至,羅子指而謂一友曰:「君自視與童子何如?」曰:「信得更無兩樣。」頃此複問曰:「不知君此時何所用功?」曰:「此時覺心中光明,無有沾滯。」曰:「君前雲與捧茶童子一般,說得盡是;今雲心中光明,又自己翻帳也。」友遽然曰:「並無翻帳。」曰:「童子見在,請君問他,心中有此光景否?若無此光景,則分與君兩樣。」廣文曰:「不識先生心中工夫卻是如何?」曰:「我的心,也無個中,也無個外。所謂用功也,不在心中,也不在心外。只說童子獻茶來時,隨眾起而受之,從容啜畢,童子來接時,隨眾付而與之。君必以心相求,則此無非是心;以工夫相求,則此無非是工夫。若以聖賢格言相求,則此亦可說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也。」廣文恍然自失。 廣文再過訪,自述近得個悟頭,甚是透徹。羅子問其詳,對曰:「向時見未真確,每雲自己心性時得時失,中無定主,工夫安能純一。殊不知耳目口鼻心思,天生五官,職司一樣。試說吾此耳、此目,終日應接事物,誰曾一時無耳目哉?耳目既然,則終日應接事物,又誰曾一時無心思哉?耳目心思既皆常在,則內外主宰已定,而自己工夫豈不漸漸純熟而安全也哉?」羅子笑曰:「此悟雖妙,恐終久自生疑障。」廣文不服,羅子曰:「今子悟性固常在,獨不思善則性在時為之,而不善亦性在時為之也,以常在而主張性宗,是又安得謂性善耶?」廣文自失,問:「將奈何?」曰:「是不難。蓋常在者,性之真體,而為善為不善者,性之浮用。體則足以運用,用不能以遷體也。試思耳之於聲,目之於色,其千變萬化於前者,能保其無美惡哉?是則心思之善不善也,然均聽之、均視之,一一更均明曉而辯別之,是則心思之能事,性天之至善,而終日終身更非物感之可變遷者也。」廣文曰:「先生之悟小子也,是死而復生之矣。」 羅子令太湖,講性命之學,其推官以為迂也。直指慮囚,推官與羅子侍,推官靳羅子於直指曰:「羅令,道學先生也。」直指顧羅子曰:「今看此臨刑之人,道學作如何講?」羅子對曰:「他們平素不識學問,所以致有今日。但吾輩平素講學,又正好不及他今日。」直指詰之曰:「如何不及?」曰:「吾輩平時講學,多為性命之談,然亦虛虛談過,何曾真切為著性命?試看他們臨刑,往日種種所為,到此都用不著,就是有大名位、大爵祿在前,也都沒幹。他們如今都不在念,只一心要求保全性命,何等真切!吾輩平日工夫,若肯如此,那有不到聖賢道理?」直指不覺嘉歎,推官亦肅然。 羅子行鄉約於海春書院,面臨滇海,青苗滿目,客有指柏林而告曰:「前年有司遷學,議伐宮牆樹以充用,群鳥徙巢而去。分守李同野止勿伐,群鳥一夕歸巢如故。」言訖飛鳴上下,樂意相關。昆陽州守夏漁請曰:「?謂聖賢非人可及,故究情考索,求之愈勞,而去之愈遠。豈知性命諸天,本吾固有,日用之間,言動事為,其停當處,即與聖賢合一也。」羅子曰:「停當二字,尚恐未是。」夏守瞿然曰:「言動事為,可不要停當耶?」曰:「可知言動事為,方才可說停當,則子之停當,有時而要,有時而不要矣。獨不觀茲柏林之禽鳥乎?其飛鳴之相關何如也?又不觀海疇之青苗乎?其生機之萌茁何如也?子若拘拘以停當求之,則此鳥此苗何時而為停當,何時而為不停當耶?《易》曰:『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造化之妙。』原是貫徹渾融。而子早作而夜寐,嬉笑而偃息,無往莫非此體,豈待言動事為,方思量得個停當?又豈直待言動事為停當,方始說道與古先賢哲不殊?若如是用功,如是作見,則臨言動事為,固是錯過,而既臨言動事為,亦總是錯過矣。」 夏守憬然自省,作而言曰:「子在川上,不舍晝夜。吾人心體,未嘗一息有間。今當下生意津津,不殊於禽鳥,不殊於新苗,往時萬物一體之仁,果覺渾淪成片矣。欲求停當,豈不是個善念?但善則便落一邊,既有一邊善,便有一邊不善;既有一段善,便有一段不善。如何能得晝夜相通?如何能得萬物一體?顏子得此不息之體,其樂自不能改。若說以貧自安而不改,淺之乎窺聖賢矣!」 問:「人欲雜時,作何用藥?」曰:「言善惡者,必先善而後惡;言吉凶者,必先吉而後凶。今盈宇宙中,只是個天,便只是個理,惟不知是天理者,方始化作欲去。如今天日之下,原只是個光亮,惟瞽了目者,方始化作暗去。」 癸醜,羅子過臨清,忽遘重病。倚榻而坐,恍若一翁來言曰:「君身病稍康,心病則複何如?」羅子不應。翁曰:「君自有生以來,遇觸而氣每不動,當倦而目輒不瞑,擾攘而意自不分,夢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君心痼疾也。」羅子愕然曰:「是則予之心得曷言病?」翁曰:「人之心體出自天常,隨物感通,原無定執。君以宿生操持,強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結習。日中固無紛擾,夢?亦自昭然。君今謾喜無病,不悟天體漸失,豈惟心病,而身亦不能久延矣。蓋人之志意長在目前,蕩蕩平平,與天日相交,此則陽光宣朗,是為神境,令人血氣精爽,內外調暢。如或志氣沉滯,胸臆隱隱約約,如水鑒相涵,此則陰靈存想,是為鬼界,令人脈絡糾纏,內外膠泥。君今陰陽莫辨,境界妄縻,是尚得為善學者乎?」羅子驚起汗下,從是執念潛消,血脈循軌。 問:「夫子臨終逍遙氣象。」曰:「去形骸雖顯,而其體滯礙;本心雖隱,而其用圓通。故長戚戚者,務活其形者也;坦蕩蕩者,務活其心者也。形當活時,尚苦滯礙,況其僵什而死耶?心在軀殼,尚能圓通,況離形超脫,則乘化禦天,周遊六虛,無俟推測。即諸君此時對面,而其理固明白現前也,又何疑哉?」 問:「有人習靜,久之遂能前知者,為不可及。」曰:「不及他不妨,只恐及了倒有妨也。」曰:「前知如何有妨?」曰:「正為他有個明瞭,所以有妨。蓋有明之明,出於人力,而其明小;無明之明,出於天體,而其明大。譬之暗室,張燈自耀其光,而日麗山河,反未獲一睹也已。」 萬言策問疾。羅子曰:「此道炳然宇宙,原不隔乎分塵。故人己相通,形神相入,不待言說,古今自直達也。後來見之不到,往往執諸言詮。善求者一切放下,胸目中更有何物可有耶?」 謂懷智曰:「汝於人物,切不可起揀擇心,須要賢愚善惡,一切包容,直到物我兩忘,方是汝成就處。」 智臥病,先生問曰:「病中工夫何如?」智曰:「甚難用工。」先生曰:「汝能似無病時,便是工夫。」 古今學者,曉得去做聖人,而不曉得聖人即是自己,故往往去尋作聖門路,殊不知門路一尋,便去聖萬里矣。 人不信我,即是我欺人處。務要造到人無不信,方是學問長進。 問:「人心之知,本然常明,此《大學》所以首重明明德,何如?」羅子曰:「聖人之言,原是一字不容增減。其謂『明德』,則德只是個明,更說個『有時而昏 』不得。如謂『顧諟天之明命』,亦添個『有時而昏』不得也。」曰:「明德如是,何以必學以明之耶?」曰:「《大學》之謂明明,即《大易》之謂乾乾也。天行自乾,吾乾乾而已;天德本明,吾明明而已。故知必知之,不知必知之,是為此心之常知。而夫子誨子路以知,只是知其知也,若謂由此求之,又有可知之理,則當時已謂是知也,而郤猶有所未知,恐非夫子確然不易之辭矣。」曰:「從來見孟子說『性善』,而《中庸》說『率性之謂道』;孟子說『直養』,而孔子說『人之生也直』。常自未能解了,蓋謂性必全善,方才率得,生必通明,方才以直養得。奈何諸家議論,皆雲性有氣質之雜,而心有物欲之蔽。夫既有雜,則善便率得,惡將如何率得?夫既有蔽,則明便直得,昏則如何直得?於是自心疑惑不定,將聖賢之言,作做上智邊事,只得去為善去惡,而性且不敢率;只得去存明去昏,而養且不敢直。卒之愈去而惡與昏愈甚,愈存而善與明愈遠。今日何幸得見此心知體,便是頭頭是道,而了了幾通也耶?」曰:「雖然如是,然郤不可謂遂無善惡之雜與昏明之殊也。只能彀得此個知體到手,□□憑我為善去惡,而總叫做率性,盡我存明去昏,總叫直養,無害也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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